清晨卯時練兵。
大將軍郝勝鬆了鬆箭袖,冷不丁拔劍而至。衛景英猝然被襲,隻得本能一閃身,而後他將身一弓,踩了幾個退步。天上的日頭被雲層遮住,天光一瞬黯淡下去,忽而又一明之間,衛景英的戟已經在郝勝身後繞了圈,要不是切磋,那戟就落到他的護心甲上了。
幾個回合之後,郝勝扔下劍:“嗯,你的武藝又比先前有長進了。”
衛景英拱手道:“大將軍承讓了。”
郝勝看著他,頗有點遺憾地搖了搖頭。
一年多之前衛景英擒賊有功,被睿元帝親自授意擢來羽林衛,查清他的出身清白之後,本是被他當作禦前侍衛來栽培的,誰知這孩子嘴巴極拙,你問他一句話他半天答不上來,隻會答“是”或者“不是”,甚至一緊張就結巴得不成樣子,好幾次都快把郝勝給急死了。
你說說這孩子一動起武來就目光如炬,十米開外的一根狗尾巴草都能讓他瞧出老嫩來,怎麼就說個話這麼不長進呢,留意了衛景英數次之後,郝勝就暫且灰了提拔他的心,讓他在羽林衛安心當差,等日後有打殺的事再安排他去做。
“明日秋闈,”郝勝說道:“聽說你家中有人下場應考,輪休一日去吧。”
衛景英謝過他,拎著戟轉身走了。
他邊走邊想:睿元帝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幾個皇子掰著手指數他老子還能活的年頭呢,各人在京城裡見縫插針,到處伸手,羽林衛自然不能幸免。
他剛被郝勝從京兆府擢來羽林衛時,太子秦泰賜了他一副銀馬鞍,還沒用上呢,六皇子秦翊就送了一對紫金銅鑄的馬鐙來,拉攏招納之意昭然,他敢得罪哪個,又敢應哪個。
是以他隻能按捺著縮在羽林衛不動,既不惹事也不出風頭,等他多摸幾年京城哪兒水深哪兒水淺之後再說。
……
甘州府貢院的考號之內。
“《敢問交際何心也全章》,”衛景平把題目默讀了一遍又一遍,而後將這全章的一段話375個字之中的關鍵句子快速地寫在草稿紙上。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
這是頭一句話,也是最關鍵的一句,以某人對琢磨了個問題,然後拿著去問大賢孟子,這麼一問一答就開局了。
大賢之所以被後世稱之為“大賢”,除了能為人解惑之外,重要的是說出一套放之四海還能被認同並被奉為圭臬的行為標準,所以孟子在拿到了這個問題之後,就從各方麵來提出觀點,並論證這個問題,之後又從這個問題之中總結、提煉了一些至理,嗯,這就是《孟子·萬章》這一段375個字在乾了個什麼事了。
衛景平先把題目給淳樸地拆開了看了看,對於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心裡先有了點兒底。
等他用白話文分析完,立馬用文言文提煉自己腦子裡抓到的第一印象:在說什麼?
說的是孟子論“交際”,論證的結果就是“始終以為不可卻也。”
想到這兒他腦子裡靈光聚集,提筆寫下了破題句
大賢論交際,始終以為不可卻也。
他又掰開題目往下看,有十來句是孟子列舉成名的君子對“交際”的看法和處理,從這些君子的行為裡,孟子看到的還是“不可卻也。”
因此孟子和彆的君子,他們達成了一致的論調,所以不為。
這十來句用文言文再概括一下就是:“夫君子未嘗一日忘情於天下也,如是而欲絕諸侯之交際者,過矣,是故聖人不為也。”
得,接上啟下,做承題句再合適不過了。
衛景平趕緊把這兩句話寫在草稿紙上,而後他將題目後麵的內容分彆輕重,以意馭文,抓住“交際”二字,緊扣他寫出來的破題和承題兩句,順著題目之腠理曲折,將紛亂之題串到了一條墨繩上,有了整個的思路,他越寫越痛快流暢,胸中無數文句奔湧著從筆尖流瀉到紙上,一氣寫完回過頭看時,他做出來的文章節節俱見題目,又字字緊扣題旨,起落轉接很是自然。
等他放下草稿時,腦力和體力已臻枯竭,呼,真快累死他了。
中間吃了頓飯,待他抬頭時,考號外太陽已從進來時的東方挪到了西邊,光線也溫煦多了,將將立秋的清風風透過門縫擠進來,拂得考卷簌簌作響,好像涼快了點兒,又好像更熱了。
衛景平閉目養了片刻精神,之後又將方才寫下的草稿去繁冗,增文采,從頭至尾修了一遍。
修完之後,他去看彆的小題,那些就簡單多了,幾乎全是背誦的內容,跟壓軸的八股文比簡直就是拿來放鬆情緒的,衛景平掃了一遍之後,提筆一字一字作答在試卷上。
而後小心翼翼地晾乾墨,收起來放好,或許到交卷之前他還會再檢查一遍吧。
此時整個白天幾乎要過去了,陸續有考生解手之後,考號裡多少彌漫著些不太佳的氣味,好在衛景平研磨開的橘子香氣的墨為他抵擋了會兒,後來實在不行了就亮出了艾草薄荷香囊,前胸後背各掛了一個,提神辟味兒。
晚間衛景平先淺睡了兩三個時辰,等到淩晨子時一過,他醒來後浸濕帕子敷了敷眼,立刻精神抖擻地開始謄抄那篇將要決定他命運的八股文章《敢問交際何心也》。
謄抄時,他如老和尚念經般先默念著“勿疏漏、勿越幅、勿反諱、勿曳白、勿塗改……”,一段一段寫下來,至天蒙蒙亮,新一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落進來時,他收尾完結,謄寫畢。
至此還沒有任何一位考生提前交卷出去,他似乎覺得有人見他放下筆了立刻用眼睛來問了句:謔果然是案首神童,這就寫完了?
作者有話說:
《敢問交際何心也》出自明代顧憲成的一篇八股文章。
第107章 中舉
◎從此就告彆草民,是鑲金邊的舉人一枚了。◎
衛景平對此置之不理, 他抬頭朝徐泓那邊瞥了一眼,見徐大才子也擱筆了, 正朝他這邊望過來呢, 用眼神問道:交卷乎?
這時好多秀才也都寫完了,伸頭看著他二人,那意思好像是說:受不住了,你們帶個頭趕緊交卷吧。
衛景平猝然看到這種情景, 好想笑。
他記得是蒲鬆齡老先生說過, “秀才入闈, 有七似焉”, 進考號時提個考籃, 跟乞丐似的,入狹小的考號蹲著, 跟囚犯似的,一個個從考號裡伸出頭來, 又跟秋末要出窩的冷蜂似的, 等會交了卷子出號舍, 人人精神恍惚, 跟病鳥出籠似的,要是考不中, 以後次次來一趟,就跟隔三年孵一次蛋的鳥似的。
衛景平最後看了一遍所有的答卷,而後默默地虔誠許了個願望,一拜穿越大神,二拜主考官, 保佑他一次孵蛋成功, 中個舉人老爺, 不要再來孵第二次蛋了。
許完願之後,他和徐泓打了個眼色,二人同時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