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瀾坐上車後座,習慣性將頭靠在車枕和車門之間。
車子開動,駛上高架橋後,城市夜色流連倒映瞳孔中。
“待會兒見到叔叔阿姨記得主動叫人啊,這麼多年不見……”父親代敬掌控方向盤,趁空從後視鏡輕瞥一眼女兒,看不出什麼情緒。
母親談雪梅邊笑又歎:“你看你又來了,操心什麼,瀾瀾都長大了,怎麼會不知道打招呼呢?”
說罷又側頭,與代敬相同,視線從後視鏡與代瀾的對上:“瀾瀾你說是吧,你爸就當你是小孩子。”
她眼皮半垂,躲開這句責任。
他們一家人很奇怪,明明誰都知道這種奇怪的問題是來自什麼,可誰也不願拆穿。
代瀾隻感覺有些荒謬,半張臉沉入途經隧道時的黑暗裡,露出可悲的笑容。
媽媽“看不見”,爸爸也是。
他們都在刻意回避自己女兒生病後的痛苦,竭力裝作無事發生。
比如無視她去年病到不願出房門,在客人來時將她從床上撬起。
結局是自己見了人連話都說不出半句,劉海似有形鎧甲,早厚得遮住眼,遲鈍得連在場人的尷尬都看不清,匆匆回房後又吐了兩回。
比如無視剛複診完醫生讓在家休息的建議,隔天就語重心長地在客廳沙發上作出叫她在小區門口找份工作的審判。
那句“好歹賺點藥錢”從與自己幾分相似的嘴臉裡道出的同時,就如同一座五指山試圖鎮住她的靈魂。
走到最後,這個壓抑的矩陣代瀾已無路可去,唯有一個“逃”字才是真諦。
沒告訴父母,先斬後奏,帶上攢的所有零花錢,奔波到離家幾百公裡外的小鎮,又回到實習過的崗位,也算滿足了他們要自己掙錢的期待。
隻是沒想到這條用來逃避的路竟是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鑰匙罷了……
沉默的“交鋒”中,灰黑與橙黃的光紛然相應,將車廂填充得滿當,代瀾的神思飛得有些遠,等再回神,車子已然駛入地下一層的停車場。
明珠酒店,市裡的老牌酒店。
記得五六歲時每每坐著母親的摩托車路過,望著當時是蘭市標誌物,建築頂部閃耀的巨型“明珠”,可好奇裡麵的結構。
後來十幾歲時才因為親戚家吃喜酒進了一次,不過那時候離它“盛世”已過去多年,裡麵的裝潢較於從前顯得有些老舊或是落伍,但依舊能見識到曾經輝煌。
與裝修相對應的是名氣,代瀾眼看著它漸漸趕不上後起的餐飲業,卻也始終有成長的感情在。
“還真是好久沒來明珠了。”
“叮”地一聲響,代敬先走進電梯,用車鑰匙順手戳亮樓層數再揣兜裡繼續道:“聽說去年換了老板,把整棟樓都翻新了……”
代瀾將自己塞進電梯一角,被擦得噌亮的廂體倒映她的模樣。
劉海有些淩亂,她伸手捋順,因著今天是和辛穗出來逛街,稍微化了個妝。
臉頰被車裡暖氣熏得紅撲撲,免了腮紅,唇膏早被奶茶吸管奪去大半,餘下也被自己焦慮地咬唇吞進肚子……
算了。
她聳肩讓大衣領口掩過半臉,不自覺又咬唇上被冷風風乾的死皮。
補了跟沒補一樣醜。
“是嗎?這樓挺久了,還翻新乾什麼,推了重蓋不更好?”照鏡間隙,聽談雪梅不以為然。
再抬眸,父親抻了抻因搭在汽車後座而發皺的衣袖,瞅眼電梯層數:“誰知道呢,老喬說新老板是個二世祖,人家有錢願意折騰……”
“不過再弄不也是這樣,現在餐飲不好做,能賺回來本都偷笑啦。”
似乎是從明珠新老板是個年輕人聯想到自家這個“沒出息”的女兒,他忽然拐了個彎:“嘖,錄完節目就回家吧。”
代瀾心底煩躁,還在埋怨開始答應了要過來,忽然被叫到也不知代敬又要說些什麼不中聽的話,隻張了張嘴簡潔答:“不回。”
聲線很低,又因為許久沒開口說話而添些沙啞,男人側目蹙眉:“怎麼能不……”
後半句猛地刹車,代瀾餘光飛快瞥一眼,是談雪梅肩膀輕輕撞了下男人,但他似乎還未徹底放棄。
咽了口水,果然代敬話鋒一轉,語氣試圖和緩:“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她哪裡還想把多餘的耐性留給父親,把視線彆在電梯牆上滾動的廣告上,手指摳著褲邊凸出的商標。
那熟悉的,被管束的感覺太壓抑,想要回避,可在這狹窄的電梯廂裡也無法。
好想回家。
見女兒不語,代敬又“嘖”一聲,剛想發作,誰知下一秒電梯就“叮”地打斷了他。
說笑熱鬨與獨屬餐廳的香氣隨門開啟撲麵而來,目光輕而易舉被牽引去。
服務員集中路兩側,熱情招呼讓代敬說教的話被噎住再噎住,最終隻能化成客套,而代瀾巴不得父親閉嘴,跟在最後頭才有了一陣子歇息。
剛上電梯時就歎過重修後的簡約風舒適,如今抵達樓層看酒店大堂更是。
沒有先前那麼金碧輝煌,簡約奢華更符合當下審美,但在緊要處依舊保留了舊日芳華,讓現代與舊時審美融合交錯。
一些明珠酒店當年興盛的標誌物還被單獨拎出來,當成裝飾品放在玻璃櫃裡展覽。
大廳嘈雜,代瀾經過時還是感覺不自在,收起目光低頭快步走過,更怕遇見熟人,心跳總是很快。
一直到包廂區,她才後知後覺肩膀緊繃得厲害,焦慮占了上風,不得不早早思忖何時是離開的最佳時機。
拐過幾道彎,在現代與古香交融的裝潢之後,服務員終於將他們領到某個分叉口處,代瀾眼見走廊儘頭那扇雙開木門被緩緩打開,名為“玫瑰間”的包廂裡一連串出來好幾個伯伯叔叔,似乎是準備迎客。
有人眼尖率先發現他們:“誒,代哥!代哥來了。”
代瀾看著代敬迎上去,與最中間那位兩手相握的瞬間,肩膀也碰上對方的:“焦天英,好久不見哦!”
被稱為焦天英的胖伯伯和代敬擁了個結實,一笑臉上就起褶子:“好久不見啊,這都快五六……八年了哦!”
“誰叫你出國啊,出去了就把兄弟幾個全忘了,回來也不給我們帶點手信……”調侃的人正是方才代敬話語中提及的老喬,喬起山。
老友集合將代敬的心思都轉移,代瀾低著頭跟在談雪梅身後,不知該怎麼插嘴打那聲叮囑過的招呼,不想磨到最後還是讓代敬“特意提醒”。
“瀾瀾,還記不記得這幾個叔叔啊。”
父親的笑恍惚和那天被“督促”著招呼客人重疊。
代瀾的眼神落在他微有胡茬的嘴唇上,仿佛能看見打不出招呼的下場,是不是又一聲“嘖”。
好難捱。
怎麼就這麼難。
她是想笑的,可嘴角卻是像抽筋一樣難以維持,隻能露出一個不尷不尬的笑。
揣在兜裡右手大拇指的倒刺越往後撕越疼。
“叔叔們好。”
最終還是說出來了。
衣領遮住她停不下來的吞咽動作,四個字說出口心臟似癟氣。
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偽裝頂住了。
“誒,小瀾?居然都這麼大了!”焦天奇驚歎。
喬起山接茬,比起其他幾位,確實屬他和代敬接觸得多,也更知道代瀾的成長:“可不是嗎,大閨女了,今年都……”
“二十四。”或許隻有談雪梅和代瀾發覺了代敬鬆了口氣,男人笑得明顯比前麵更開懷,回頭與兄弟們接著暢聊。
在場幾人寒暄幾回,好像誰都滿意。
代瀾的笑也滿意,隻不過快要皸裂,杵在牆邊,剩口袋裡手指絞著布料難放。
終於等到進門,找到一家人的位置坐下,她的喉嚨被熱茶安撫,才有舒緩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