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舊夢百年意難平(二)(2 / 2)

有星星點點的火在四肢百骸裡閃爍,文火慢烤,許久不滅。

是因為見到相似的眼睛,所以心不能靜,纏繞了百年的舊夢再度頻繁降臨。

肅霜坐了許久才起身穿鞋。

快卯時了,得趕緊去慎言院,這座黑線仙祠布局十分詭異,侍者們日常居住的慎思院建在最南邊,乾活的慎言院卻建在最北邊,仙祠內不給騰雲,光趕路就得走好久,她可不想剛來就誤了差事。

說起差事,她做了兩天搓線侍者,總算搞明白黑線是個什麼東西了。

如果說紅線是牽起緣分,那黑線便更像是做個了斷,譬如甲乙相互折磨禍害,一旦拴上黑線,便有一人要死於另一人手下,就此終結孽緣。而最奇異處在於,黑線可以同時串起很多人,更可以孤懸一人,那意味著世間多半會有一場災禍。

所謂搓線侍者,一如字麵,就是每天搓一百根黑線。

這差事實在無聊得緊,好在不怎麼辛苦,肅霜手腳快,一上午就搓完一百根,無所事事地聽侍者們說些天界小道八卦,什麼上代天帝口碑差啦,什麼某某帝君跟某某帝君合不來啦……

她聽得打瞌睡,正想趴下眯一會兒,忽聽殿外狂風大作,雍和元君的聲音自天頂傳來。

“今日未時末,黑線仙祠內所有侍者都來正殿,隨我去一趟軒轅丘玉清園。”

這位傳說中的災禍之神似乎心情不好,語氣冰冷。

“哼!居然敢覬覦帝座!他算什麼東西!被一群捧臭腳的廢物捧了這麼些年,真以為自己能當天帝?!本元君今日就要當著全天界的麵,罵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蟲!你們都跟著,好好聽本元君怎麼罵他!把本元君罵他的話往外麵傳!使勁傳!”

不知原委的侍者們不由議論紛紛:“軒轅丘玉清園,那是天帝的花園啊……”

天帝還在的時候,玉清園隻有得到天帝允許才能進去,雍和元君說要帶所有侍者去玉清園,難道有誰擅自開啟了本該封印的花園?

這樣一想,她罵的是誰,似乎並不難猜,現今天界小半事務都被源明帝君把持,開啟個玉清園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

元君竟然要去罵源明帝君,這等好戲,侍者們怎能錯過!

到了未時末,雍和元君果然領著仙祠侍者們,一路浩浩蕩蕩往軒轅丘騰雲而去。

她平日慈和的臉此時顯得凶神惡煞,甚至把冕服都穿上了,裙擺用銀線繡著雍和獸相,兩隻血紅眼,令人不寒而栗。

盒蓋團在肅霜肩膀上,聲若蚊呐:“看架勢她是要去找麻煩,到時候咱們躲遠點。”

在天界待了許多日子,盒蓋深諳低調之道。

它忽又想起什麼,嚴厲警告:“也不許你再靠近那個少司寇!”

那天它真是差點被仙丹嚇死,突然衝過去握人家臉!那是誰?是刑獄司的凶神!是一個眼神丟過來能砸死它的那個少司寇!它還以為腦袋要搬家!

肅霜嗓子裡像藏了糖:“可他長得太俊,我一見就忘情。”

“你忘情個屁!你不是說之前他把你當球玩,你遲早也要把他當球玩嗎?”

肅霜嬌羞地笑:“我把他捧在掌心輕輕玩。”

盒蓋氣得胸口生疼,熊熊怒火下,它突然一個激靈——仙丹這情況,莫不是所謂的春心萌動?平心而論,那少司寇確然生得極好,考慮到仙丹眼睛一直有點瞎,被他晃花了眼倒也不是不可能。

盒蓋苦口婆心:“你就是覺得人家好看,想春風一度是不是?你就不能看看彆的神君?找那些溫潤如玉的,一看就溫柔老實的不行?那個少司寇不合適,一言不合把你剁碎怎麼辦?”

肅霜幽幽一歎:“盒蓋蓋,聽過那句凡人詩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盒蓋簡直氣炸,咻一聲蹦下地,拔腿便跑。

盒蓋還是那麼不經逗,算了,讓它消消火氣,不然又要被罵得狗血淋頭。

肅霜閒閒在玉清園裡遊蕩,以前靈雨給她念書的時候提過玉清園,據說這天帝的花園四季景致都有,還有一大片雲池,裡麵養著天上地下最後一條何羅魚。

那時候的吉燈會想很多,父親有了新的孩子,自己遲早要被趕出幽篁穀,母親也不大願意收留,她該往哪裡去?可能會像何羅魚一樣被養在天宮裡,再活個千百年便鬱鬱而終。

或許就因為做吉燈時孱弱而多慮,所以肅霜才要恣意放縱些,像是為自己彌補什麼。

隻是肅霜也有太多彌補不了的遺憾。

她的生命斷裂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形狀,說不得哪個更好,似乎哪個都沒什麼趣味。

正殿前喧囂起伏,雍和元君正痛罵源明帝君擺架子,到現在都不出來,有許多神族附和,也有許多神族勸慰,鬨哄哄地。

肅霜換了個方向,避開紛爭,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雲池畔。

此處春景妍麗,辛夷玉蘭爭相吐豔,花下坐著一位著玄黑氅衣的年輕神君,一手支著下頜,另一手食指翹起,上麵頂著一張請柬,滴溜溜地轉。

又是那雙與犬妖相似的眼,單薄的眼皮,睫毛順著眼尾像一道細細墨線劃上去。

星星點點的火在胸膛裡餘燼尚存,順著血脈,從頭到指尖,從心到腳底,燒得肅霜微微發顫,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燒化,漏出一個空洞,裡麵傳出叫囂聲。

它說:去啊,有什麼大不了?

肅霜摘下左耳上辛夷花形狀的墜子,揚手便丟了出去。

祝玄頭也沒抬,伸手一撈,辛夷花耳墜被他夾在指間。

風聲從頭頂飄落,他還是沒抬頭,晃了下胳膊,打算將騷擾者直接丟出玉清園。

指尖探出,什麼都沒抓住,反倒癢絲絲地,有幾綹頭發似觸非觸。

動作這麼快?

祝玄終於動了,懶洋洋地抬高眼皮,隻見花樹裡探出個神女,身穿玄白雙色交織的仙祠侍者衣,半個身體俯在枝乾上,青絲如瀑,秋波慢轉。

“那是我的耳墜。”

肅霜悄聲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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