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思慕君兮不得眠(一)(2 / 2)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不時有金線似的小天雷從她頭頂的茶杯雷雲裡劈下,多半癢得很,她眉尖蹙得更厲害了,萬分無辜。

因見祝玄望過來,她突然朝他一笑。

那雙眼似在戲謔:我大度,不怪你了。

長袖翻卷,有風聲襲來,祝玄順手一接——又是一顆辛夷花耳墜。

再抬眼望去,那道纖瘦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

肅霜夢到了初見犬妖的那天。

那天是下著蒙蒙細雨,她迷路在山間。

作為一個睜眼瞎,迷路一點也不稀奇,於是她淡定地坐在樹下等雨停,等師尊找來。

百多年前的她臉上還掛著沉重而冰冷的銀流蘇,遮擋住始終生不出的雙眼,以免嚇到下界那些膽小的山神土地們,給自己惹麻煩。

但雨水滲透進流蘇的感覺壞透了,她正用袖子一通亂擦,頭頂突然便響起那個清朗的聲音:“喂,這裡是蕭陵山嗎?”

察覺到有妖氣,問路的是個妖,肅霜捂著臉就開始嚶嚶:“我不知道我隻是個可憐又無依無靠的迷路的睜眼瞎……”

一個模糊的輪廓倏忽間便隔著流蘇出現在視界裡。

他頭頂好似有什麼尖尖的東西在晃,晃了一會兒,他突然笑起來:“你是什麼?野草精?野花精?泥塊精?我怎麼聞不到你的味道?”

肅霜很客氣:“狐妖大人,我什麼精也不是……”

“誰是狐妖?”他很不客氣,“原來真是個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肅霜用袖子捂住嘴,輕道:“小狗狗。”

夢忽然醒了,窗外又是晨曦幽幽,肅霜按緊眉間寶石,心跳依舊如擂。

想起來了,那時候被少司寇從龍王的河神洞府帶出,遇到攔路的神官們,他們叫他“瘋犬”。真是個好稱呼,她喜歡瘋犬兩個字,似乎某種遺憾又得到些許奇異的滿足。

肅霜沒有久坐,很快便起身穿鞋,匆匆趕到慎言院時,還沒進門就聽見雍和元君憤怒的聲音。

元君今天怎會來慎言院?

她對這位著名凶神的印象是火氣極大,但多數是朝著外麵噴,對自家侍者還算愛護,莫不是有誰惹得她不高興了?

肅霜悄悄摸進去,出乎意料,那位名叫季疆的刑獄司另一名少司寇也在。

他正愣愣地聽著對麵雍和元君的斥責,偶爾露出幾分不耐煩,卻也像是自帶笑意。

雍和元君說到後來已變成抱怨:“當我這黑線仙祠是什麼地方!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這裡塞!你那魔頭兄弟怎麼不把你丟去吞火澤?”

她對祝玄是一肚子惱火,昨天在玉清園,她本想把源明帝君罵得狗血淋頭,結果風頭都被祝玄搶走了。更過分的是,今日一早刑獄司就把季疆丟這裡,說他舉止不端,被罰來黑線仙祠削樹皮。

雍和元君還想抱怨,忽聽不遠處傳來嚶嚶嗡嗡的奇怪聲音,好像蚊子在哼,她目光一掃,便見眾侍者後低頭藏著個小書精,頭頂一團茶杯大小的雷雲,金線似的天雷劈下時,嗡嗡鳴動。

這是刑獄司懲罰術的雷雲?喪心病狂的瘋犬竟然妄動她黑線仙祠的侍者?!

雍和元君麵色鐵青,立即揮袖拂過雷雲,下一刻祝玄的聲音便響起:“無故騷擾刑獄司少司寇,乾擾公事,黑線仙祠搓線侍者肅霜,禁言五日,以儆效尤。”

祝玄是什麼破名聲,天界有目共睹,瞎成什麼樣兒才會騷擾他?想到自家仙祠裡有這麼個眼瞎侍者,雍和元君心都快碎了。

“行,”她無力地揮揮手,“既然你眼睛長了如同沒長,乾脆跟他一起,去黑騫林削樹皮吧。”

說到騫林,黑線仙祠和紅線仙祠各有一片騫林,執掌仙祠的神尊們各自為之加持不同神力,所以一個叫黑騫林,一個叫紅騫林。

搓黑線的樹皮由黑騫林產出,林中遍布雍和元君的災禍神力,雖說災禍神力不會給神族帶來什麼影響,也絕不是舒服的事,所以伐木侍者通常換得特彆快,像肅霜和季疆這樣犯錯被罰,也很常見。

肅霜一出慎言院,季疆就特彆自來熟地湊了過來。

“我很久沒見過你這樣妄圖勾搭祝玄的神女了。”他很感慨。

肅霜抬頭看他的眼睛,聽說兩個少司寇是兄弟,眼睛卻長得一點也不像。

她興趣頓失,轉身要走,季疆又興衝衝地跟上:“哎你知不知道,以前有個女妖對祝玄因愛生恨,你猜她最後怎麼了?”

他打算搬出祝玄的輝煌事跡,嚇唬嚇唬這瞎眼神女,突然又覺哪裡不對,垂頭細細看她:“……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有點眼熟。”

他向來不大容易記住臉,想了半天沒想出所以然,索性丟去腦後,隻笑道:“我剛說到哪兒了?哦對,那個因愛生恨的女妖啊……”

這是個廢話幾千籮筐的神君,削了一早上樹皮,他的嘴幾乎就沒停過,劈裡啪啦說完女妖的淒慘下場後,又開始絮叨自己的瑣事。

什麼金蛇墜老是纏頭發,什麼明明脾氣溫和卻被祝玄連累一起成了瘋犬,時不時還要冒出兩句沒頭沒尾的矯情話,譬如“這林子好昏暗,就像我現在的心”等等。

肅霜左耳進右耳出,偶爾點頭假裝在聽。

季疆滿意極了,出黑騫林時還意猶未儘:“原來說話有人聽又不插嘴的感覺這麼好!禁言五日太少,我替你弄成半個月好嗎?”

肅霜埋頭朝前走,冷不丁他一巴掌拍在背上,她不由“啊”一聲輕呼——能說話了?

季疆朝她眨眼睛:“雷雲就不撤了,你看著它就想起祝玄的壞,那你能說話呢,就會想起我的好,怎麼樣?我比他好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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