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結越收越緊,肅霜眼前有星屑如雨墜落,她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問:“他要是回來,你會怎麼辦?”
魂魄露出為難的神情:“回來?那當然極好。可……五娘如今已有了身孕……唉,他已經不在了,怎會回來?我們的日子還要繼續,他……已經過去了。”
原來如此,已經過去了。
肅霜恍然大悟。
兩百年前遇到師尊,他的講述給她遙遠的回憶畫了個戛然而止的結局,了結舊疑問的同時,也讓她生出深壓心底兩百年的新疑惑。
一直以來,吉燈難道不是如累贅般活著嗎?她那短暫的一生實實蕭條破敗。
她知道,在父親心裡,吉燈是一根恥辱經曆帶來的針,時間越長,紮得越深,他隻想把她拔掉;在母親心裡,吉燈是一團代表後悔的印記,她可以一直後悔,卻不願見她。
既然連仙丹都不肯留,父親有什麼好病的?母親又說什麼替她償命的話?
這些年作為肅霜,她已漸漸習慣了恣意放縱些,可心底總還有一小塊地方留給多慮的吉燈,遇事儘量安撫自己往好處想的吉燈。
在深夜裡,那個吉燈極偶爾會蹦出來去想這些事,為自己拉來虛幻的天光,試圖將斑駁混亂的往事拚得漂亮些。
可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隻有當吉燈成為“已經過去了”時,父親才能釋懷地大病一場,母親可以名正言順拿她的名字報複成饒。
繩結幾乎要絞碎頸骨,肅霜眼前再也看不到東西,她想起那個故作冷靜麵對一切的吉燈,為偶爾一線光徒勞地堅持著,做著無用的努力修行,期盼某一天什麼都會好起來。
那一線虛幻的天光終於消逝了。
肅霜驟然抬手,將魂魄打回男人身上,繩結終於鬆開,重新化作花形,團回原處,而她細長的脖子上赫然浮現數圈猙獰的血色紋路,蛇一般繞在上麵,隨著劇烈的呼吸明滅閃爍。
天之道責罰印記,這是對她擅自勾取凡人魂魄的懲戒。
燒灼般的巨痛猛然襲來,肅霜的視線過了許久才恢複清明,月光淒白,似冰一般映在她眼底。
她忽然自嘲一笑。
這麼多年了,執念這麼多年實在很傻,父親和母親那時候是想著吉燈已經過去了,成為了過眼雲煙,他們的日子總歸還要繼續過吧?但現在吉燈還活著,他們已不在了,如今是吉燈在想“過往煙雲真是無趣”。
真是無趣至極,這星月無光的夜,看不見來路,看不見去路,不過這些都沒什麼,畢竟,重活一場不容易,她的日子確實要繼續下去。
玉瓶飛起,災禍神力穩穩當當地收了進去,肅霜飄然離開。
*
祝玄正坐在矮案前執筆畫暢思珠。
明珠燈光暈柔和,他筆下的暢思珠栩栩如生,好似倒映著燈光,可他的表情一點沒有作畫的悠閒自得,反倒隱隱透出股殺意來。
暢思珠如今在源明帝君手上,塗河龍王滅門一事就不可能與他無關,可是文象在刑獄司被伺候了好幾天,還堅持說暢思珠是釣上來的,祝玄選擇相信他,畢竟他確實被折磨得挺慘,且一向也不是什麼有骨氣的神君。
此事應當是另一撥勢力做的,假借文象之手,暢思珠也不過是個幌子,目的是把重羲太子推出來。
源明和重羲,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關係,怎麼會扯到一起?
祝玄端茶喝了一口,忽然一頓,轉頭問秋官:“這什麼茶?”
那秋官恭敬道:“是萬青竹葉茶,屬下們都覺得比以前的茶味道好些。”
這麼苦,好什麼好。
祝玄把瑪瑙茶杯推得遠遠的,順手又將恩怨冊拿過來翻,忽然翻到半月前一段娟秀字跡:「萬青竹葉茶更好喝」。
他覺著找到罪魁禍首了,問:“誰寫的?”
秋官搖頭:“屬下不知,恩怨冊是歸柳負責,屬下這便去問他。”
“算了,不用。”
祝玄又翻到相似的字跡:「連口茶都不給喝」,腦海裡浮現一雙細長而妖嬈的眼,是那個花癡書精。
能叫他一下就想起,她還是有些本事。
祝玄丟開恩怨冊,正要說話,忽見一道猩紅血光自眾生幻海的方向朝這裡疾射,刑獄司正殿裡的影命石嗡然鳴動了四下——這是有神族無故殞命下界的反應。
歸柳洪亮的聲音很快在門外響起:“少司寇!良蟬在下界被殺!”
良蟬?
祝玄立即起身:“甲乙兩部隨我下界,丙丁兩部隨季疆在南天門候命。”
良蟬殞命,源明老兒肯定又要來搶,這次可不能給他。
刑獄司的車輦風馳電掣一般,片刻工夫便落在下界一座山頭,林間仙神隕滅的血光仍未散,染紅了樹葉。
耀眼的清光落下,霎時間照亮四野,有一道纖細身影避讓不及,正徒勞地往樹叢裡鑽,像試圖藏進老鼠堆裡的貓,更顯眼了。
祝玄緩緩走過去,那樹叢後便探出顆腦袋,青絲如瀑,眉間寶石光華流轉。
“少司寇,好巧啊。”肅霜無辜地望著他,“你也是心有思慕者,睡不著才逛來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