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前還把門口的茅草墊撤了,像是怕血濺在上麵。
肅霜望向祝玄,他斜坐在對麵的茅草軟墊上,倒是一派閒適,正低頭嗅茶水的味道,隨後又嫌棄似的推去一邊。
不是要審她嗎?怎麼不看她?看看她還被風繩捆著呢!
哎喲,真麻煩。
肅霜“咚”一聲倒在矮案上,盯著粗瓷茶杯看了半日,把臉湊過去喝水。
“少司寇打算怎麼伺候我?”她懶洋洋地問,“快開始吧,我還等著睡覺呢。”
是吊起來鞭打還是用刀子割腿肉?她保證隻要瘋犬碰她一指甲,她馬上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為刑獄司懲惡斷罪貢獻自己的力量。
然而祝玄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隻取出厚厚一遝白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正是兩百年前塗河龍王那場婚宴的賓客名單。
他翻得頭也不抬,隻道:“侍者下界後的路徑報一遍。”
還想一心二用?瞧他能的。
肅霜張口就來,半個月下來她走過的山頭和城鎮還真不少,故意漏了幾個,還沒說完,祝玄的目光就掃過來了。
她立即擺出思索的模樣:“好像漏了幾個,等等啊,我想想再說。”
“不必了。”
祝玄取了筆,在名單上利索畫了個圈,圈住“良蟬”二字。
“侍者今夜露宿山林,所見所聞為何,一個字彆漏。”
又是一個字彆漏?沒問題。
肅霜清了清嗓子:“好,少司寇且聽我細細說來——我在酉時末來到了這個山頭,因為一直在努力收集神力,挽救下界,所以很累又很渴,然後我禮貌地敲了敲山神洞府的門,想討杯茶,可是山神因為勢利眼沒開門也沒理我,所以我不得不……”
見祝玄目光隱有寒意,她靈敏地意識到凶獸尾巴要抽過來,立即便有兩顆眼淚掛在睫毛上晃蕩:“是少司寇讓我一個字彆漏。”
祝玄盯著她,慢悠悠地問:“很有意思?”
肅霜羞赧地垂下腦袋:“我是個笨笨的小書精,隻會用這種法子吸引少司寇的注意……我說我說!我馬上說!”
“我當時睡在半山腰一株樟樹上,聽見遠處有爭執聲,說一些什麼‘放肆’‘癡心妄想’‘竟然是你’之類的話,我困得很,就沒過去看,結果突然聽到一陣鬼哭狼嚎的風聲,然後血光散出來,我這才過來看到底出了什麼事,跟著少司寇你就來了。”
鬼哭狼嚎的風聲?結合零碎的爭執,是仇殺?
“侍者可有見到似龍或似蛇的黑影?”
肅霜想了想,搖搖頭。
祝玄不再說話,盯著白紙上的良蟬二字沉吟許久。
良蟬是被仇殺,且手段十分離奇,留在林間那個奇怪的深坑像是被巨大的龍或蛇撞出來的,良蟬卻是被切得稀碎,山神與侍者又都提到“風聲”,莫非是怨念凝結時的風聲?
神族慘烈喪命的不甘偶爾會生出極可怕的怨念,怨念的報複正是千刀萬剮,所以是龍王的怨念?
塗河龍王被滅門是因為暢思珠,選在婚事當日下手,應當是因為賓客眾多,方便混入藏匿,良蟬不但是賓客之一,也是源明帝君的心腹之一,他參與滅門並不意外。
猜測隻能是猜測,不過如果真是龍王怨念複仇,這名單上遲早還得隕滅幾個。
祝玄舒了口氣,微微側過臉,對麵的花癡書精不再扭得像一條蟲,也不再用嘴叼著茶杯發出各種怪聲,她靠在矮案上,正靜靜看著自己。
祝玄對上她的目光,她濃密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細長的眼突然變得圓溜溜,目光裡漸漸現出狂熱的專注。
一個時辰已過,脖子上的天之道責罰印又開始燒灼起來,肅霜的視線有些模糊,唯有眼前的神君極清晰。
月色灑落在祝玄束發的細絲繩上,清風順著敞開的門灌進來,絲繩貼著耳畔晃,下麵墜的數粒寶珠光華幽幽,襯得那雙美麗的眼也像是蒙上了一層軟紗。
忽然間,肅霜好像又聽到犬妖的聲音:“仙丹就仙丹,誰教你仙丹丹這麼矯情的念法?我可不會這麼叫。”
“為什麼老是擋著眼睛?你說長得醜怕嚇到我?犬妖大人又不是嚇大的。”
“以後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想看什麼?我說給你聽。”
又是一倏忽間,那雙眼便好似染滿了血,血珠一顆顆滾在她臉上,沉重的銀流蘇被顫抖的手緩緩撩開,犬妖的聲音同樣在發抖:“……長這樣。”
胸膛裡的火又燒了起來,應和著天之道責罰印,屬於吉燈和肅霜的兩團火,燒得她忽然發覺自己實在不能夠放過這雙相似的眼,更舍不得放過。
是水中月鏡中花,依舊撩人。
是無趣的日子裡,鳳毛麟角般的趣味。
是頂替那一線光,閃爍在茫茫風雪中虛幻的燈。
祝玄與她對望良久,突然伸出手,毫不客氣掐住她的下頜抬高。
落在頸畔的頭發被他撥去腦後,月色清亮,她雪白纖長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已爬滿猙獰紅痕,血色暗紋隱隱流淌其上,幽幽閃爍。
這是天之道降下的責罰?
細軟的手無聲無息覆上他的手背,指尖冰冷,掌心卻滾燙。
偷偷摸摸把手從風繩裡掙出來的書精輕輕笑著,悄聲細語:“少司寇,你上次說我想得不錯,以後不要再想,可我忍不住,我就是這樣的書精,長得美,想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