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太忙,是我來遲了,原來你還在等。”源明帝君微微一笑,抬眼望向四周白梅,“白梅盛開,難得你有如此雅興,也好,咱們偷得浮生半日閒。”
“我當然會等你,因為我想見到你。”
儀光抬手輕觸白梅,不知想起什麼,溫言道:“我們第一次相遇,也是在白梅樹下,那時我練劍累了,在樹下睡著,一睜眼便見到你,心裡想,世上竟有這般好看的神君。”
那時的她是如此不修邊幅,他卻笑吟吟地望著她,眼中滿是驚豔與驚喜。
源明帝君攬住她的肩膀:“原來是約我出來說好聽話?我竟不知我的小儀光也有嘴這麼甜的時候。”
儀光握住他的手,握得極緊,緩緩道:“這麼多年,你待我一直極好,我有什麼心願,你都願意替我圓滿。儀光何德何能,得君如此相待。”
“我愛重你,更敬仰你。”她合上眼,“我常常慚愧自己不夠好,不夠站在你身邊。”
源明帝君終於覺出一絲不對勁:“你想說什麼?”
儀光推開他的手:“我們之前鬨了矛盾,我越往後越覺是誤會了什麼,我選擇相信你,懷著欣喜與你重歸於好,你說要與同僚打個小賭,問我借家中一麵名叫‘四海鴻運鏡’的藏品,我當天便從父親書房裡偷偷取出來給了你,再然後,沒兩天就傳出青鸞帝君認罪的消息。”
四海鴻運鏡曾是北海龍神宮中藏品,幾經流轉,如今是被儀光的父親收藏。
傳聞此鏡能映照出即將發生在觀者身上的一件壞事,奇怪的是,落到儀光父親手上時,它好像失去了效用,更奇怪的是,凡接觸過這麵鏡子的侍從女仙都變得十分異常。
後來才發現是鏡子上殘留了蜃之精華,會為觀者營造一場難分真假的幻夢,好在蜃之精華留得不多,所以隻影響了神力低微的侍從女仙們。
“我特地查找了四海鴻運鏡的曆任主人,裡麵有你,一萬年前被你當賀禮送了出去,沒幾天收禮的那位神君便和青鸞帝君一樣自戕了。哦對了,我聽說上個月下界南海有凶獸蜃出沒,是乙槐神將剿滅的,他是你的心腹。”
源明帝君聽到此處已是麵沉如水:“這都是你自己的揣測?你想用這些揣測來指責我?”
儀光驟然轉身,沉聲道:“青鸞帝君若真能窩藏太子,也不會被一麵四海鴻運鏡唬住。你今天來天宮,不光為了赴我的約對不對?帝君殞命,公主要繼任青鸞帝君之位,你想杜絕麻煩斬草除根?我告訴你,休想!”
源明帝君盯著她看了良久,忽又一笑,從袖中取出一麵造型古樸的銅鏡,款款遞過去,柔聲道:“那你自己看看四海鴻運鏡上有沒有異常。”
儀光接過鏡子,卻並沒有看,目中似有淚光湧動。
源明帝君張開雙臂去抱她,她連退數步,反而將脊背挺直,眼底那一星淚花已不見了。
源明帝君的麵色漸漸變得陰沉:“不管你信不信,青鸞帝君是自己認罪,暢思珠也做不得假,所謂斬草除根更是你胡思亂想,我願意等四方大帝來裁度,若我有罪,自然雙手捧上性命;若我無罪,你要如何?”
儀光恍若未聞,隻自嘲地笑了:“那天乙槐說我隻有臉長得像,這句話我一直想到今天。我早該明白,你是野心勃勃的梟雄帝君,怎會對我這樣幼稚的神女一見鐘情?怪我自己一頭熱把想象套在你身上。”
“你約我相見,就是為了抱怨這些廢話?”源明帝君不耐,“你真是越來越讓我失望。”
儀光低聲道:“既無期望,何來失望?你隻是失望我不像你心底的影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找誰,但你看清楚,儀光就是儀光。”
寒光乍現,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毫不猶豫刺入胸膛,神血四濺而出。
數點血濺在源明帝君麵上,他向來沉穩的麵上終於有了極致的錯愕與震驚,方欲抬手攙扶,又被她避開。
“我為我的愚蠢贖罪!”
她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一刀進肩膀,這一次神血濺射在白梅上。
“這是為我的執著與瘋狂。”儀光笑得奇異,“今日你我決裂,此生不複見。源明,你曾和我說,你是天上地下最孤獨者,盼我永遠陪著你。你放心,我是個守諾者——你活著,我活著;你事敗殞命,我跟著一起。”
說罷,她身形一晃,消失在白梅林間。
地上斑斑點點殘留著猩紅的神血,源明帝君看了半日,驟然擰緊眉頭,抬起手重重砸了一拳在心口。
眼前很黑,濃厚的烏雲籠罩視野,儀光隻執拗地往前走著。
漸漸有無數畫麵飛快流淌,一會兒是與源明初見於白梅下,一會兒又是他拿著四海鴻運鏡逼得青鸞帝君自戕。
沒一會兒,又有溫水般的神力順著傷處一點點灌進來,絲絲縷縷緩解痛楚。
儀光睜開眼,昏亂的視線四處亂掃,發覺這裡是神戰司那廢棄的院落客房,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儀光戰將,你沒事吧?”
是歸柳。
“我路過天宮,見你從西花園裡跑出來,你這傷……”他向來洪亮的聲音多了一絲猶豫的晦澀。
儀光合上眼,聲音虛弱:“那你都聽到了?我沒事,多謝你……我不需要療傷。”
歸柳的療傷術停了一瞬,複又繼續灌注,低聲道:“我聽到什麼?我正想問你怎麼回事,嚇我一跳,你這傷像是、像是自己……不像你會做的事。”
什麼叫不像儀光呢?儀光到底是什麼樣,她自己都說不好。
儀光笑了笑:“你曾和我說,因為敬仰我才來神戰司,其實我不值得你敬仰。我犯過許多錯,做了許多蠢事,連挽回都做不到。”
歸柳看著她蒼白血濕的臉:“你是指請辭正神將?我不覺得是蠢事,儀光秉性高潔,行事磊落,交還正神將權柄一事讓我無比欽佩仰慕,這正是我決心來神戰司的原因,怎可能是愚蠢?”
儀光眼怔怔看著他,半晌不說話。
她忽然想起自己終於想通時的暢美,遇到源明反對時的澀然不解;又想起戰將們那些蔑視而敵視的眼神,如附骨之疽,每時每刻都讓她如芒在背。
從她決意不做正神將開始,得到的反饋幾乎全是負麵的,真想不到,此時此刻終於有個戰將明明白白與她說:不覺得是蠢事。
一直沒有流下的眼淚此時如泉湧,她用手背蓋住眼睛,顫聲道:“謝謝。”
歸柳默然看著她漸漸濕透的枕畔,垂頭揉了揉鼻梁,睫毛為難地扇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