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讓?
祝玄眯起眼,聲音一點點沉下去:“我說過叫你不要犯病,這是第三遍了。”
季疆上回犯病是八百多年前,他在下界遭遇妖族偷襲,祝玄趕到時,滿地血泊中隻有個狼妖還留了口氣,季疆滿麵失落,將那不成形狀的狼妖捏在手裡盯著眼睛看,一麵喃喃:“之前是怎麼看我的?不對啊,不是這樣……真讓我失望。”
他那次傷及無辜的山神土地,在夏韻間地牢裡關了三十二年。
時隔八百年,會發瘋的季疆又出現了,說著溫柔的鬼話,做著匪夷所思的折磨虐待。
他果然還在笑,話語像從舌頭尖彈出來般輕巧:“我也說過叫你放心,也是第三遍了。”
他們作為兄弟被水德玄帝撫養長大,對彼此過往與脾性了如指掌,祝玄淡道:“當年一落千丈,是你自己蠢,有空發瘋,怎麼不多想想你母親?”
驟然被他提到母親,季疆麵上的笑瞬間淡了,金蛇躍然而起,倏地和銀龍纏鬥在一處,但見金銀兩道光如電光般急閃,銳利的尖嘯聲回旋不絕,大半座花林被神力卷成了碎末,漫天煙塵亂滾。
電光石火一瞬,兩道光又一下分開,銀龍重新盤踞祝玄發間,金蛇也重新回歸季疆右耳。
滾燙的神血落在季疆臉上,他的視線掃過祝玄左臂,那上麵被金蛇拉出一道狹長深邃的血口,他複又抬手握住自己的右臂,上麵同樣有一道銀龍扯出的傷。
四下裡一片死寂,季疆停了片刻,正要說話,卻聞狂風又起,風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旋渦拉扯下,火光瞬間凝聚,又瞬間分開,化作十點幽幽魂火,懸在肅霜頭頂。
書精也好仙丹也好,都不可能有這般旺盛而磅礴的魂火,那是真正神族的神魂。
祝玄隻覺玄凝術掌中一空,肅霜似風一般散開,狂風再落地時,已化作一頭華美的神獸,四肢纖長如鹿,自頭頂至後背披散的皮毛豐盈而絢爛,說不出是什麼色澤,似星光,又似霞光,看一眼便再難離開視線。
“是……是吉光神獸啊!”周圍的神官們驚駭地叫出了聲。
“是她。”季疆定定望著魂牽夢縈的身影,聲音很低,“彆妨礙我,祝玄,就這一次……我找到她了。”
神力迸發,金蛇盤旋而起,托著他高高飛上天,華美奇妙的神獸也疾電般竄上天——快,一切都快到反應不過來,絢爛的光重重撞在季疆胸前,隻在天際留下一道殘影,曲曲折折地繞出玉清園。
源明帝君怔忡半日,突然嘶聲道:“禁庭司何在?追上去!抓住那隻吉光!”
諸神急急沿著殘光追逐,卻是來到了眾生幻海畔,但見華光比任何電光都迅捷,彈指刹那間,季疆已被吉光神獸踏於蹄下。
神血從他五官中濺射,他卻一直在笑,突然抬手攥住神獸纖細的前蹄,血珠從睫毛上滾下來:“我抓到你了,你彆想跑。”
絲絲縷縷奇異而陌生的神力似乎隨著神血從他身上漫溢出來,源明帝君兩手劇烈顫抖,急道:“救他……救他!快!”
救誰?季疆?禁庭司護衛們錯愕地愣住了。
今兒發生的事太過奇詭,突然間太子被怨念黑龍切成碎片,突然間書精秋官變成了吉光神獸。更奇怪的是帝君,前一刻他還怒氣衝衝叫抓兩頭瘋犬,後一刻又開口叫救他,那個季疆需要救?看起來他明明是自己要被吉光神獸當球踢。
護衛們正為難,卻見祝玄抬起手,一柄漆黑的寶劍懸浮在了身後。
夜一般的霧氣如滴進水裡的墨,巨大的水墨神像落在天頂,漆黑的寶劍“颯”一聲清響,四下裡登時暗如黑夜,黑霧把季疆與吉光神獸的身影團了個結結實實。
祝玄身形一晃,鑽入黑霧,站定在季疆身旁。
他渾身都是血,卻笑得歡暢,顯然樂在其中,被他攥住前蹄的吉光神獸不知在他身上踢了多少下,他卻怎樣也不放手。
他自然是樂在其中的,當年被吉燈少君踹了一腳,從此她就成了季疆的夢魘,這麼多年,他多少次發瘋,都是為著相似的影子。
可這一次不是影子,那是真正的吉燈少君。
祝玄想起延維帝君說“混沌將過,靜待歸一”,這位帝君自然是對肅霜的身世一清二楚,都說吉燈少君不知殞命何處,如今看來,她應當是無意闖入煉丹境,被煉成了仙丹,難怪延維待她非同尋常。
方才那些魂火是神魂歸一?這些天她的衰弱與此有關?
她還真是藏了如山高如海深的一堆秘密,也罷,捉住了再細細盤問。
祝玄手掌張開,一道符被他重重打進季疆心口,他聲音極低,殺意潛伏:“父親的神術要破了,要麼我送你上路,要麼彆動,自己選。”
說罷,他反手便去捉掙紮不休的吉光神獸。
肅霜眼前隻有一片昏暗,腦海裡隻有殺了季疆這個念頭,似乎這是唯一一個能叫她輕鬆些的法子。
下一刻一雙胳膊環住了脖子,一隻手掐住口鼻,一隻手蓋住了眼睛。
熟悉的幾乎刻入神魂的香甜氣味縈繞四周,是桂花蜜金糖的香氣。
熟悉的聲音落在耳畔,聽不出喜怒:“我聽說過讓吉光變回人身的訣竅,捂住口鼻眼就行,不要動,變回來。”
然後再繼續留下?不,她該離開了,她隻想找個不認識的安靜的地方長長久久地睡一覺,醒來時如果燈還亮著,那再繼續走,從此就她獨個兒走。
口鼻被掩住不能呼吸,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肅霜拚儘全力騰飛而起,絢爛的華光衝破黑霧,在雲海來回繞了數圈,又疾電般奔向下方的眾生幻海。
不好!她跑錯了方向!
祝玄隻來得及轉過這個念頭,吉光神獸何等迅捷,“嘩”一聲,身體重重摔進煙波浩渺的海水裡。
籠罩四野的黑霧漸漸消散,被驚動的兩座仙祠的侍者們紛紛奔來,驚駭無措地叫嚷著什麼,很快,雍和元君與月老都趕來了。
“你們竟敢在眾生幻海附近鬨事!”雍和元君氣得麵色鐵青,“誰掉下去了?擅闖眾生幻海,不要命了?!”
禁庭司的護衛長聲音乾澀:“是……兩位少司寇,還有……吉光神獸……”
吉光一族早就隕滅在大劫中,哪來的吉光神獸?
雍和元君正要說話,月老已先開口:“都愣著乾什麼?先把他們撈上來!還想他們泡在裡麵多久?”
神族神軀直接掉進眾生幻海,還不知會觸發什麼,萬一天之道降罪,這裡誰都承擔不起。
立即有侍者們駕馭雪白老黿下海穿梭尋找,雍和元君厭惡地瞥了一眼發呆的源明帝君,疾步行去月老身畔,低聲道:“一時半會兒隻怕尋不到,你看怎麼辦?”
月老皺眉望著恢複平靜的海水,搖了搖頭:“罷了,我遞個信給水德玄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