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也沒有那雙拖著他不放的柔軟胳膊。
這裡是某處山間,樹木蒼翠,野草繁茂,天頂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不遠處的柏樹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靜靜坐在那裡。
她身形纖瘦,一道銀流蘇掛在臉上,將眉眼遮擋得嚴嚴實實。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嶇,尋她問個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飾妖相,忽覺不對——她身上沒有味道,不是凡人。
難道是妖?也不對,沒有妖氣。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氣息雖然清澈,卻又和尋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還是不要貿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維帝君的洞天,途中理應避免一切節外生枝。
犬妖念頭一起,下一刻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無比清朗的聲線,像個無憂無慮的凡人少年:“喂,這裡是蕭陵山?”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錯愕地看著“犬妖”跳下樹頂,輕飄飄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體卻不能動……不,他根本沒有身體,隻能像看凡人戲台上演的話本戲折一樣,看著另一個自己與那古怪的女子搭話。
這是什麼?一場他不能參與,隻能看的幻夢?
調侃說笑聲漸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嬌嬌滴滴,隻會裝傻賣慘,一看就不像好東西,趁早甩脫是正經,可夢裡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時宜,被人家三兩句就套出真話:“你叫我狐妖大人?誰是狐妖?原來真是個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這是什麼從未遭受過毒打的純善蠢物?犬妖差點被氣笑了。
腦海裡有個聲音回旋,在說: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斷然否認。
無論事實是什麼,夢境仍在繼續。
那古怪的女子自稱延維帝君弟子,卻毫無風範,她總是帶著朦朧的鼻音,說話時尾調故意上揚,教人難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還是耍嗲。
“原來你是想找我師尊……你不信?哎呀,你一個小狗狗懂什麼?我啊,可是師尊最寵愛最喜歡的仙丹丹。”
她腦袋微微歪過去,細碎的銀流蘇搖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蘇邊緣,帶著股說不出的鮮活,連她故作嬌媚的語氣聽起來都恰當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舉止看似恣意輕佻,動起來卻又是優雅的,仿佛沉澱過千萬年。
或許也寂寞了千萬年。
延維帝君不知外出何事,隻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門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是緊鎖的,隻在黃昏開啟片刻,她會在石門前默默地站上一會兒,不知在等誰,不再撐起嬌媚的恣意放縱,她看起來寂寞極了。
這世間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與自己有何乾係?犬妖默默想著,他還有自己千絲萬縷斬不斷的孽障,誰不是隻能獨個兒扛下去?
可夢裡的犬妖顯然不這樣想。
時間無聲流逝著,按犬妖的想法,延維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帶著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尋個僻靜處潛伏,避免出什麼意外才對。然而夢裡的犬妖什麼都沒做,每天就是和時不時來搶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體鱗傷,然後躲在附近的樹頂,默默等待黃昏來臨,石門開啟。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憐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彆人的因果,牽引彆人的寂寞。他越這樣做,帶來的越隻有軟弱與不安,愚蠢至極。
犬妖甚至恨鐵不成鋼,這究竟是怎樣荒唐的夢?這樣的蠢貨能與他有一丁點兒關係?
夢境無視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進著。
夢中的犬妖成天帶著水玉在外遊蕩,終於招惹到蕭陵山裡某個厲害的妖,險些喪命,最後被仙丹所救,為了養傷,順理成章照料起洞天裡的花草田,和仙丹越來越親近。
從春桃綻放到夏雨傾盆,從秋葉紅豔到冬雪飄搖,來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離不棄。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從蕭陵山腳下繁華的村落,到更加繁華的下界王城,周圍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時候還是留在蕭陵山,他們給村落裡的孩子們偷偷取各種綽號,看著那些凡人們從孩童變成少年,每每談及總是言笑晏晏。
即將第十年的時候,延維帝君終於回來了。
犬妖覺著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極限了,九年來明明有無數可以脫身的機會,夢中的犬妖卻總是向著自己絕不會選的方向頭也不回地狂奔。
他殘留著最後一絲僥幸——現在帝君回來了,夢裡的他可以回歸正途了麼?
延維帝君見到犬妖時,有一瞬的詫異,可瞎了眼的仙丹沒察覺,夢中樂嗬嗬的犬妖更沒察覺,甚至有點兒莫名的興奮,好像凡間剛出嫁的新婦頭一回見公婆。
“你……是犬妖。”延維帝君緩緩說道,語氣裡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你尋老朽,所為何事?”
告訴他!犬妖精神為之一振。
夢中的犬妖毫不猶豫:“我已忘了。”
延維帝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忘了?那你為何留在蕭陵山?不是為了等老朽?”
夢中的犬妖沒有回答,腦袋微微垂下去,滿是疤痕的臉上透出一層可疑的紅暈。
犬妖隻覺一陣極度的失望,不可理喻,難以理解,為什麼?為什麼!
延維帝君沉聲道:“老朽的弟子身世多舛,脾氣古怪,莫看她時常滿嘴胡話,其實脆得很,你……望你謹慎。”
此話分明彆有所指,是不露痕跡的警示,可是在夢中的犬妖聽來,更像長輩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