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什麼司寇!”雍和元君叫得比他還響,“仔細看看那是什麼!”
那並不是祝玄本人,其身形模糊,懸浮無定,分明是一抹神念,不知祝玄何時將其打入的龍淵。神念進劍,平日裡看不出什麼,此時眾生幻海異動,它便受到感應一般蹦了出來。
先不論祝玄目的為何,單單能將神念打進龍淵,已是不可思議。
雍和元君的嘲諷心瞬間收了回去:“……月老,本元君明白你的意思了。”
龍淵因殺戮過重,反而生了邪性,是天界最桀驁不馴的神劍,想借它的天兵神威,能降伏就能用,但不會一直能用,因此諸神雖仰仗它,卻也對它十分頭疼。
祝玄能把神念打進龍淵,意味著他的神念每時每刻都能震懾住龍淵的邪性,迫使其聽任擺布,無論這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降伏”,事實就是龍淵反抗不了,所以現在它老老實實被神念驅策著一動不動。
“不過,百多年前龍淵殺死無名犬妖是怎麼回事?”雍和元君問,“你想說是瘋犬的神念驅使龍淵去殺的?理由是什麼?”
月老緩緩道:“少司寇有舊緣未竟。”
未竟的舊緣跟犬妖又能扯上什麼關係!
雍和元君張嘴想反駁,忽地又了悟過來,厲聲道:“當初瘋犬剔除障火,說好隻投被侵擾的喜怒二情,莫不是你背地裡給他開的後門?!”
剔除障火是一回事,把未受侵擾的四情投入眾生幻海則是另一回事。
剔除障火會有神念附著,用以判斷剔除時機,而未受侵擾的四情附著不了神念,一旦進入眾生幻海,會發生什麼事都不可預料,因此需要兩位仙祠執掌者全程護持,而此番行徑帶來的獲益絕大多數都比不上受損,天界已不知多少年沒有神族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月老苦笑搖頭:“記不記得少司寇剔除障火之日,水德玄帝突然派神官來問候?如今想來,是咱們被水德玄帝擺了一道。”
水德玄帝自然很清楚,祝玄真正的意圖必然遭到兩位仙祠執掌者的拒絕,這才想出瞞天過海的法子。
四情並非涇渭分明之物,所謂怒極生哀,喜極生癡,彼此間牽扯無數,祝玄當時多半是趁兩位仙祠執掌者被神官拉著說話的空檔,怒中藏哀,喜中隱癡,把未被障火侵擾的哀癡二情也混了進去。
雍和元君氣極反笑:“好哇!哀癡二情生出個犬妖!怪不得是瘋犬!”
月老沒說話,隻垂頭陷入沉思。
那一百零七年前慘遭龍淵殺戮的無名犬妖,如今看來多半正是祝玄哀癡二情所幻化。
明明是二情,卻隻幻化成一個妖,想必是因著哀癡混雜在喜怒之中,並不完全,投入下界後糅合為一,才成了個妖力淺薄的犬妖。這並不完整的“犬妖”顯然未能達成祝玄的期盼,故而喚起龍淵誅殺,留存二情於幻海,這便是所謂的舊緣。
更明顯的是,這份舊緣是有吉燈少君參與其中,不然眾生幻海不會強留他二人。
想到此處,月老不禁望向凝滯半空的龍淵劍,神念閉目執劍,不知在等什麼——是等待幻海中未竟的舊緣得出一個結果?神念滿身肅殺,龍淵躍躍欲試,上次殺了犬妖,這次要殺誰?
神念無智無識,隻是近乎執念的存在,是祝玄將其打進龍淵時最堅定最不可撼動的決心,他對四情曆練勢在必得,定要求個圓滿。
那時他求的圓滿,真會是如今他想要的圓滿嗎?
月老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然而箭已在弦上,此事也不是仙祠執掌者能乾涉的,他隻能沉默地聽著幻海內雷鳴聲越來越響,很快,紫黑色的電光衝天而起,一直凝滯半空不動的神念終於動了。
它緩緩睜開雙眼,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直直貫入龍淵,劍身立即發出炫目的金光,颯颯風聲呼嘯而起,下一個刹那,金光毫不猶豫鑽進了眾生幻海。
*
斑斕的光影漸漸褪色,天與地像是被一層灰色的霧籠罩。
犬妖慢慢睜開眼——不,他已經找回了名字與過往,他曾是天帝之子,現在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
……也不是祝玄,隻是他的一段過往,一段回憶,一段投進眾生幻海的四情。
世間確實沒有隱山,卻有雲崖川,川上遊走不定、時隱時現的山崖便是雲崖。
雲崖沒有山體,隻有一線險峻山崖與無邊無際的灰霧,崖下是九幽黃泉之地,崖外是生之地,雲崖本身則是混沌不清的生死交界地,在這裡能追溯一切生平過往——而真正追溯到一切的那個瞬間,他也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四周的灰霧一點點翻卷成紫黑雷雲,雷鳴聲隱隱,這是雲崖給擅闖者的警告。
犬妖緩緩轉過身,胸膛裡靜靜流淌著前所未有的寧靜澄澈,一步步迎向漸漸密集的雷光。
永恒的安寧與平靜就在前方,他要迎接屬於他的結局。
“蠢狗又在找死!”
熟悉的聲音乍然響起,帶著點兒朦朧的鼻音,一點點沙啞,下一刻,一隻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十分不客氣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犬妖猶帶一絲剛剛夢醒的迷惘,低頭默然望過去,入目是似熟悉似陌生的一張臉,長眉婉轉,鼻翼如玉,朱唇開合翕動,說話間露出裡麵珍珠一般的牙。
……好像少了些什麼。
犬妖的視線落在她雙眼間,他就是覺得那裡應該有一幅細密的銀流蘇,每當她動起來,銀流蘇便也跟著動,襯得她鼻梁上一顆小痣格外鮮活。
念頭一起,一股深刻的悲傷油然而生,他甚至分不清緣故。
“還發呆!”
肅霜簡直恨鐵不成鋼,眼見四周雷雲越來越密,電光開始閃爍,這要被劈中一下,搞不好一起死在這裡。
她拽過犬妖的袖子急急避開一道電光,縱身往兩人肉身安置處狂奔。
“沒用的臭狗!不用你拿什麼九幽黃泉水了!”她一麵跑一麵還是沒忍住開罵,“剛才為了追你,我直接掉雲崖川裡了!你呢?你還在這邊發呆找死等雷劈!還得我來救你!我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
一語未了,犬妖忽地停下腳步,不管怎麼拽他都不走。
“……抱歉。”犬妖低低開口,“我不……”
“先回肉身!”眼看雷光越來越密,肅霜真急了,“快點!”
她好不容易從冰寒徹骨的雲崖川裡脫身,好不容易穿過雷雲,離魂後又好不容易才在漫天灰霧的雲崖上找到這隻菜狗,他就是想死也得出去再自己死!
犬妖隻淡淡搖了搖頭,抬眼望著濃厚的雷雲,他的結局就在這裡了,誰也不能改變結局,誰都不行。
雷光閃爍,他遍布傷疤的臉忽明忽暗,肅霜回頭怒視,恍惚間卻突然怔忡。
有零星畫麵細碎地掠過眼前,依稀是一張同樣遍布傷疤的臉,同樣墨線般劃去眼尾的睫毛,但臉上是血淋淋的,睫毛也是血淋淋的。
不爭氣的心臟瘋狂亂跳起來,肅霜抿緊嘴唇,驟然背過身去。
“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她眼怔怔盯著漫天漫地的雷光,“……這次我一定要救你。”
這次一定要救?為什麼會這樣說?犬妖不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像是從神魂最深處噴湧出來的不甘,執拗,不能放——她一定要救下他。
肅霜不由分說握緊犬妖的手腕,神力全力運轉起來,四下裡灰霧一下變作不規則滑動的線,目睫交錯的一瞬,兩人已無傷無礙穿過所有電光。
如果她還能是吉光神獸,一定可以更快,快到這生死混沌的雲崖也困不住他們,快到……將窮追不舍的神兵寶劍遠遠丟在天邊,再沒有血淋淋的臉和那雙睫毛……
灰霧變得濃厚起來,肅霜一頭紮進去,仿佛投身進一團綿軟的被褥,終於掙脫開時,前塵過往儘數呈現眼前。
腦海裡像是突然多了一座小小的花園,踏過木橋,橋下綠水幽幽,藏著她過往無聲的死水孤寂。
吉燈一直在努力活著,努力為自己斑駁破碎的生涯拚湊出些許小小樂趣。可是,太孤單了,雙目望不見無邊黑暗的儘頭,風雪從未停歇,與盒蓋的百年相伴也隻是一盞小小火苗的短暫邂逅,而盒蓋離開了她。
東邊的涼亭藏著屬於她那些短暫的和風麗日。
後來吉燈遇見了犬妖,他弱弱的,妖力淺薄,一派天真,常常做一些叫她看不懂的事,比如明明打不過其他妖,偏偏就是不讓;再比如明明天天往洞天跑,卻以為她不知道。
這樣其實也挺好,等不來盒蓋,來了個弱弱的小犬妖,吉燈從此每天黃昏都去洞天門口晃一圈,再後來變成逗犬妖開口說話,再再後來,犬妖天天陪著她,做她的眼睛,給她說許多下界的風景與趣事。
雖然眼睛看不見,可吉燈知道了陽光落在頭頂會是怎樣暖洋洋的色澤,知道了春風拂過大地時,翠綠色是怎樣生機勃勃。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她建了一座小屋,屬於她和犬妖,隻有這裡明亮而溫暖,五彩斑斕,閃閃發光。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
西邊種著幾畦辛夷玉蘭,正是開花時節,滿目玉白溫紫,甚是熱鬨,那裡是藏著……藏著……
肅霜猶豫著停下腳步,沒有過去,耳邊忽然響起犬妖的聲音:“我跟你說,咱們往西一直走,就會走到一個叫雲崖的地方,聽說那裡風景綺麗,滿目雲海,就算站空了也不會掉下去,等你眼睛好了,我們就去雲崖,晚上睡雲裡,白天一睜眼就是日出,一定很好看。”
“滿目雲海豈不是有些單調?”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險峻山石嗎?花花草草總該有吧?”
“就是這樣空曠通透才彆有味道,又有山又有樹,那可不稀罕了。”
一直做睜眼瞎的肅霜信口胡謅自己的離奇腦洞:“我覺得還是得有花樹,要鮮紅的……嗯,鮮紅的榴花生在雲海裡,天上還下著白雪。我們一邊看日出雲海,一邊賞花賞雪,那才是真稀罕。”
犬妖“噗”一下笑起來,莫名帶著些寵溺:“你真是啥也不知道,榴花夏天開,白雪冬天下,怎可能湊在一處?再說了,哪有又要日出又要下雪的奢求?”
肅霜逗趣似的非要刁難他:“哪有不可能?我就要它們湊一塊兒,你看著辦。”
一派天真的犬妖終於抱怨起來:“這是什麼刁鑽古怪的要求?冬天的花好找,夏天哪兒來的雪?不然從凡人的地下冰窟裡偷幾塊冰?”
“我說的才不是冬天開的花,我是要冬天開不出的花開在夏天的冰天雪地裡,做不到你以後可彆胡吹自己妖力強橫了!”
“嗬,我就是弄出來,你看得到麼?”
“那你就彆管了,有本事變出來再說。”
“好,我弄出來了,看吧。”
肅霜驟然睜開眼,觸目所及隻有無窮無儘的灰霧,鮮紅的石榴樹生在灰霧中心,一大片一大片,像血一樣,茫茫白雪自虛空墜落,搓綿扯絮,與血紅的花朵相互映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