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他便是一聲痛呼,大殿陷入短暫的死寂,不一會兒,卻有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響起。
女仙們僵持良久,終於有膽大些的悄悄湊近了偷看,便見源明帝君跌坐在軟榻前,儀光披著他的氅衣,一動不動躺在榻上,啜泣聲竟是帝君的,他哭得雙肩顫抖。
斑斑點點的血跡印染地板與衣裳,源明帝君左眼血流不止,儀光右眼亦是血肉模糊,她似乎還有意識,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眼瞎心盲……但是,都過去了……讓我……走……要麼,殺我……”
女仙們不敢多看,隻得重新躲回暗處。
又不知過了多久,啜泣聲終於停了,源明帝君抱著暈死過去的儀光緩緩走過來,他半張臉上都是血,左眼緊緊閉著,如失了魂一般,低聲吩咐:“去鳳儀閣,替她更衣梳洗療傷。”
……還是不肯放過儀光神將?
女仙們駭然垂頭,不敢露出半點異樣表情,慌張地隨他一同往鳳儀閣去。
*
話說天界太子遇害一事,雖過去了數月,天界的相關討論卻越來越多。
最開始源明帝君帶頭,正靈大帝等一眾大帝幫腔,指著個全無神脈的神仆說是重羲太子,諸神沒幾個信的,可青鸞帝君的自戕而亡反而讓這件看起來十分荒唐的事多了幾分可信,那一陣子確實引得不少早已下界的帝君們回歸天界。
誰想還沒開心幾天,太子又莫名其妙遇害了,聽說除去太子,還有神戰司新晉神將乙槐也隨之殞滅,而源明帝君在此事之後始終不發一言,正靈大帝他們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什麼彆的,也遁藏回九霄天,於是謠言四起,幾個月下來簡直愈演愈烈。
近期最有熱度的猜測,便是源明帝君和正靈大帝他們攜手作假,試圖將天帝寶座據為己有。
“天帝是想當就能當的?”
下界某個熱火朝天的茶酒聚會上,某位老山神撚著胡須,說得搖頭晃腦:“天帝血脈應天之道而生,可不是隨便誰想做就做得了的!就說那源明帝君,給他冠冕讓他坐正殿寶座之上,那天上地下日月星辰百萬司部,他也調動不得,天道根本不會承認他。”
一旁的美貌女河神奇道:“既然如此,弄個假太子又有何用?依我看呀,太子肯定是真的!源明帝君那樣俊雅端正的帝君,哪會像你們想得那麼齷齪。”
“這便是借勢,先把實權握住,反正天帝血脈早就沒了,天界總得有個能說話的存在……嗐,你懂什麼!模樣頂個屁用!”
另一邊的某個年輕山神明顯想得更多些,沉吟道:“可天帝血脈當真散儘,若再有大劫來,該怎麼辦?”
那老山神連連搖頭:“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大劫都多少年沒來了!耗光了天帝血脈還不夠?這些事也輪不到咱們這幫下界山河小神操心,上頭還有一堆大帝呢!大帝上頭還有四方大帝呢!來,喝酒喝酒!”
他指尖一晃,精致的藍瓷酒壺便飛起,客客氣氣地繞場一圈,給每個酒杯都重新滿上,最後猶猶豫豫著,到底還是緩緩飛向不遠處孤零零坐著的一道纖細身影,替她麵前的酒杯也滿上。
“吉……”老山神剛說一個字,便利落地改了稱呼,“肅霜神女,您請。”
那多半時候都靜坐不動的纖細身影終於動了下,端起酒杯,隻沾了一下唇,略帶沙啞的聲音異常清淡:“謝謝,好喝。”
老山神想跟她套套近乎,卻又不知從何套起。
按說吉光一族早在天界第一次大劫前就儘數殞滅了,之前還有過吉燈少君身故的傳聞,可神力與血脈之力不會有假,這位肅霜神女自來到長風山,周圍所有山神土地河神都察覺到她身份不一般,久違的神力湧動正是吉光一族的。
吉光一族也曾算天界身份相當高貴的一個部族,下界小神們有心討好接近,這位死而複生的吉燈少君倒沒有拒絕排斥之意,場場宴會請她,她都會來,卻幾乎不怎麼說話,隻聽他們說笑。
老山神還在琢磨怎麼開啟話頭,那美貌的女河神已笑吟吟地湊過去,柔聲道:“神女發髻上的花樹真好看,衣裳的顏色也好看,是誰做的?我好喜歡。”
肅霜摸了摸頭上簡單的寶珠花樹,再看看衣裳顏色——是最常見的淺綠色。
不知為何,她想起先前做仙祠侍者時,下界收回災禍神力,山神土地們連門都不肯開的遭遇。看來不管在哪兒,勢利眼這東西都十分普遍,隻不過她翻了個個兒,從被瞧不起的變成了被恭維的。
“還是你的更好看。”肅霜看了眼女河神五彩斑斕的羽衣,“自己做的?手真巧。”
天真爛漫的女河神禁不起誇,高興得小臉放光:“真的?神女我問你,你認識季疆神君嗎?聽說他性子和善,特彆愛笑,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肅霜剛沾了半滴酒,差點卡喉嚨裡,當即麵不改色放下酒杯,淡道:“可惜,我不認識,你怎會……”
女河神顯然喝高了,酒意勃發:“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們都奇怪呢!但神女你想想,他會強取豪奪哎!強取豪奪!那不是話本故事裡才有的嗎?啊對了,我之前聽過一個奇怪的傳聞,刑獄司兩個少司寇不知什麼緣故掉進了眾生幻海,你們說他們會不會來下界啊?”
眾山河之神紛紛搖頭:“說什麼胡話!神族真身掉進眾生幻海,那可是要遭天罰的!真有這回事,兩個少司寇多半還在養傷,哪裡來得了下界。”
肅霜默默聽他們說了一會兒刑獄司少司寇們的八卦,到底有些聽不下去,緩緩起身往外走去。
長風山神的府邸景致雖不出眾,倒有個觀月的寬敞所在,她倚在回廊木柱上,靜觀銀月,不過片刻,卻聽腳步聲朝自己行來。
“吉燈少君。”那老山神便是長風山神,私底下他總用這個稱呼叫她。
肅霜道:“吉光一族都沒了,哪裡還有什麼少君,我現在也不叫吉燈了,肅霜神女便好。我隻是出來透透氣,無意打擾你們的酒興,山神不必在意我。”
長風山神喏喏笑道:“長風山是個偏僻野地,周圍山河之神都是野慣了,隻怕肅霜神女覺得吵鬨。”
肅霜搖了搖頭:“我正想聽些喧囂吵鬨,你們很熱鬨,這樣很好。”
長風山神悄悄抬眼凝望她,自初見起,這位吉燈少君便從未笑過,當然,也沒哭過,連眉頭都沒皺過,有時候他覺著她好像藏了無窮無儘的傷心事,有時候又覺得她像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他想了想,又道:“神女喜歡熱鬨,何不往王城去?剛巧我有舊識在王城做土地,聽說每年秋天王城最熱鬨繁華,過些日子,我們陪神女你去王城逛逛?”
他本意是想討好一下她,卻不想她的目光反而漸漸沉下去,最後像是凝成一塊化不完的墨,漆黑莫測。
“抱歉,我沒彆的……”長風山神慌得連連搖手。
還沒說完,肅霜已恢複如常,正要說話,卻聽清脆悅耳的仙術聲劃過耳畔,一道清光落在手邊,竟是傳信術。
是誰?誰會給她遞信?
肅霜盯著那封懸浮手邊的信看了許久,久到長風山神忍不住想詢問時,到底還是將信抓在了手中。
信封雪白,左下角畫著幾片青翠的竹葉——竟然是師尊延維帝君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