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有水德玄帝紋章的長車落在不遠處,幾個神官把季疆托起,小心翼翼地放上車,水德玄帝先看了一眼肅霜,再望向祝玄,在他滿是乾涸血漬的麵頰上輕輕撫摸了兩下,旋即轉身便走,跟著神官們上了長車。
“太子重傷,須得靜養,爾等速速歸位,莫要乾擾刑獄司執行公務。”
水德玄帝說完,合上車門,長車穩穩地飛起,一路向南天門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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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血脈再度現世,重羲太子竟是赫赫有名的刑獄司兩瘋犬之一,此事一經傳開,便徹底點燃了整個天界,一時間,有關重羲太子的無數舊聞逸事被挖了個底朝天,而他成為季疆神君後的諸般作為,也成了諸神目光彙聚點。
不滿者有之,嫌惡者有之,更有神族想起先前吉光神獸突然現身眾生幻海一事,聽說當年吉燈少君正是殞命幼年太子之手,想不到兩次大劫過去,太子活著,吉燈少君也活著,一個改頭換麵,一個隱姓埋名,怪不得那天吉光神獸會把季疆踢得血肉模糊。
想到這種家夥繼承了天帝血脈,將來登上天帝寶座,神族們心裡難免嘀咕,然而更多的卻是歡喜並安心的聲音——畢竟,天帝血脈仍存於世,意味著突如其來的可怕大劫又有肩膀去扛,尤其四位四方大帝交代了,大劫並未銷聲匿跡,隨時隨地會卷土重來。
與上下兩界萬物眾生的生死存亡相比,太子往昔的那點跋扈囂張,實在算不得什麼。
天界諸神熱火朝天地爭論重羲太子,這邊廂刑獄司猶在為嗽月妖君之禍忙得不可開交。
兩個少司寇都受了重傷,一個被水德玄帝帶走,一個還在冬靜間沉睡養傷,偏偏嗽月妖君這樁禍事牽扯極廣,為免出什麼紕漏,秋官們留了兩個戰部在下界,日夜看守妖府廢墟,天界的刑獄司大門,也日日緊閉。
卻說這個嗽月妖君實在神秘至極,關於他的卷宗資料記載,少得可憐,根本翻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他實在厲害到可怕,刑獄司兩個少司寇都在他手裡吃了虧。
更可怕的是,秋官們在妖府廢墟的重重機關下發現了隱藏的無數障火,回想當日大戰,嗽月妖君竟沒有借用障火之力,如今他遁逃無蹤,留下如此巨大的障火海,卻不知究竟有何籌謀。
而最讓秋官們頭疼的,是如何找出能給源明帝君定罪的證據。
妖君私囚了九十九名神族,經過妖府一場亂戰,活著被帶回天界的隻有一半不到,縱然歸柳說得頭頭是道,似乎馬上就能給源明帝君上鐐銬,然而刑獄司斷罪還是要確切證據,秋官們幾度徹查妖府,什麼蛛絲馬跡都沒翻到,問遍了被囚神族,也沒一個提供有用的證詞。
調查嗽月妖君之禍,一時陷入了僵局。
天界亂哄哄的一切,並沒有驚擾到祝玄,他躺在冬靜間的客房,在療傷陣的清光籠罩下,睡了三天三夜。
夢還在繼續,他沒有醒。
他夢見少司寇將書精變作一把折扇,搖著晃著一塊兒去了蕭陵山。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水霧沉沉,懷裡的書精呼吸聲短促而急切,壓抑的哽咽堵在喉嚨裡,眼皮紅得好似抹了胭脂。
她是被噩夢困住?還是修行出了什麼岔子?那時的祝玄一無所知,唯一確信的,是肅霜的痛苦,無論身體還是神魂,她正飽受折磨,不是因為他,究竟為了誰?
現在的祝玄知道了,她是為了犬妖,那一片辛夷花林是犬妖慘死之地。
祝玄靜靜聽著雨聲,頃刻間身為犬妖的所有回憶都變作雨幕,重重籠罩。
總也忘不掉黃昏時孤單等在洞天門前的那道單薄身影,孤獨的盲女,寂寞的風,一次又一次讓犬妖情不自禁靠過去,靠近她。明明是個瞎了眼的仙丹精,偏偏喜歡裝腔作勢,仿佛這世上什麼東西都傷不到她,可犬妖看出來了,她的心困在風雪裡,和自己一樣,對巨大而陌生的世間謹慎小心著。
他想,她是需要他的,正如他也需要她,她是昏暗中的一盞燈,而他願意做她的眼睛。
迸發流淌在四肢百骸血脈神魂裡的,不是偶然興起的激情,它們細膩而綿長,甚至時常令他感到痛苦,摸不準肅霜的心和情,犬妖在龍淵劍的追逐下一意孤行的救助,起初或許也有賭氣的成分。
可現在他清清楚楚看見了肅霜的痛苦,她含糊哽咽在口中的話,她說“我好想你”。
他們本是兩情相悅,犬妖可以陪伴仙丹度過更長更美好的歲月。
難以言說的痛楚從心底泛濫撕裂至喉頭,祝玄默默看著這場舊夢,看著那一無所知的瘋犬嗅到了危險,不甘放下口中的甜美,軟硬兼施,迫著書精說出違心的話。
他的狂妄與傲慢不允許自己是次選,可這樣的瘋犬又有哪一點值得她魂牽夢縈?
多可笑,當年為了徹底把孽緣剔除乾淨,他喚出龍淵劍,毫不留情痛下殺手,甚至寧願將這團“肮臟”的四情留在眾生幻海,不肯收回,以至於記憶斷了大片空白。
曾經的祝玄真真切切厭惡著情仇愛恨,瘋犬豈是虛名?
為什麼獨獨對著書精是例外?為什麼見著她,心裡便有說不出的愉悅?瘋犬總是下意識想讓著她,想她在自己身邊多待片刻,對此他給自己的理由是“不至於”,然而瘋犬何來不至於?在看不見的神魂深處,他還是需要她,想要奔向那盞燈。
古早的記憶流水般掠過眼前,祝玄對“情”的嫌惡回避是真的,犬妖對仙丹的情根深種也是真的,他像是硬生生被分成兩半,撕裂的痛楚愈演愈烈。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下去,風聲幽咽盤旋,書精被放在床榻上,纖細的身體藏在青紗後。
祝玄撥開紗帳,俯身看著她的睡顏,她的眉頭依舊緊蹙,睫毛顫抖了數下,從裡麵滾出數顆眼淚,染濕紗枕。
“……彆走……彆離開……”她喃喃祈求著夢裡的犬妖,“我很想你……”
祝玄想起眾生幻海裡那場盛大的幻象,最後的最後,她也是這樣落了淚,那一片心碎的目光,每時每刻都在刺痛他。
他伸手,輕輕替夢境中的書精拭去淚水。
夜色降臨,他也該醒了。
見她,去見她,從頭到尾,巨細靡遺,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和她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