嗽月妖君痛極反笑:“好!”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已無甚可保留,先前收集來的障火似無數雙柔軟的彩色小手,包裹住斷腕,拚湊出一隻手的形狀。
那隻手倏地長了數丈,眼看要觸到祝玄身體,卻聽他冷道:“天帝血脈方可觸發大劫,你想看?那就跟我來。”
他真能喚來裁斷?那便意味著他是……
“你是陳鋒氏公主與上代天帝之子!”
嗽月妖君最大的疑惑豁然開朗,卻也成功被耽誤了短短片刻,眼見祝玄往雲崖方向騰雲而起,他立即追了上去。
雲崖漂浮不定,方才還遠在天邊,眨眼功夫又近在咫尺,嗽月妖君雙腳剛踩上去,四周立即有灰霧籠罩而來,方才還清晰可見的祝玄,頓時無影無蹤。
嗽月妖君驟然停下腳步,他想起了有關雲崖的傳說。
雲崖是生死交界最混沌之處,也是彙聚眾生記憶之處,無論人神妖,肉身闖入會立即引發可怕的懲罰,此地隻有離魂後方可無礙進入。可是,若沒有攜帶洞冥草,魂魄就會永遠迷失在霧中,再也出不來。
怪不得祝玄莫名其妙要見肅霜,是給她送離魂丹和洞冥草!
他們能進,嗽月妖君卻不敢再追,怒氣幾乎炸裂胸膛,他厲聲道:“瘋犬!我高看你一眼,你卻用儘卑劣手段!彆以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套話!你不過從我的話裡翻出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編得天花亂墜!你們有本事就在雲崖待到天荒地老!我有的是工夫陪你們慢慢耗!”
祝玄的聲音自霧氣中傳來,語帶嘲諷:“話都是妖君自己說的,你‘踽踽獨行’至今,我怎好斷了你的談興?”
之前那些私囚的神族們,每一個都提到,被抓時嗽月妖君會對他們說很多話,不是吹噓自己要做“天上地下最偉大之事”,便是感慨一路行來之艱辛。
相顧帝君之亂是何時?時光飛逝何止千萬年,再堅定的心也有疲憊時,嗽月妖君是太寂寞了,遇到個稍微能搭上話的,便滔滔不絕。他自己恐怕沒察覺,跟刑獄司少司寇“做交易”,一路前往雲崖川,此事本就十分離奇。
祝玄不過是看穿了他的疲倦麻木,才一舉得手。
嗽月妖君被戳到痛點,哪裡肯放過他,當即鼓動全身妖力,九個身外化身咆哮著撲過去,巨大的轟鳴聲在灰霧中震蕩不絕,卻是撲了個空。
“妖君跟緊,這裡可不能迷路。”
這一次,祝玄的聲音出現在背後。
嗽月妖君怒不可遏,不等祝玄再出聲,九個身外化身往不同方向疾馳翻找,忽聞頭頂隱有雷聲鳴動,心頭不由一緊——不好!這麼快就觸發雲崖的懲罰了?
他知道祝玄是故意誘他深入雲崖,故而每一步都追得小心謹慎,來時路早已牢牢記在腦中,當下片刻也不猶豫,轉身就跑。
然而路還是那個路,灰霧卻始終氤氳不散,頭頂可怕的雷聲越來越近,嗽月妖君又是疑惑又是心驚,隻得就地一滾,化作一隻碩大的黑豹,下一刻,炫目的紫光劃破霧氣,巨雷重重劈在背脊之上。
他的妖身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淬煉得堪比頑石金剛,不要說天雷,即便是龍淵劍,也未必能一下傷至筋骨,然而雲崖的雷罰硬生生在他背上拉出一道深且長的血口,痛得他失聲大叫起來。
死之地不在天道規則內,什麼銅頭鐵骨,術法高牆,在這裡竟全然無用。
嗽月妖君不禁萬般後悔,不該自恃強橫,著了祝玄的道,原來他花裡胡哨編了一大串,就為了最後把自己引上雲崖!
他忍痛收回所有的身外化身,撒開四條腿,執著地往來時路狂奔。
但雷罰既至,躲無可躲,眼前霧氣仿佛無窮無儘,怎麼跑都出不去,雷鳴之聲震得渾身骨頭都在抖,五彩斑斕的障火不停填補傷處,卻比不過雷罰之力,幾道雷光落下,嗽月妖君已是皮開肉綻,傷可見骨。
下一刻,一道比先前都要粗的暗紫電光無聲墜落,正正砸中他的左腿,那裡之前被祝玄捏碎,尚未徹底痊愈,全靠障火支撐,電光一擊之下,竟將那條腿撕了個粉碎,嗽月妖君痛叫著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
雷罰越來越密集,電光漸如猙獰的龍,毫不留情一次又一次砸下,誓要將擅闖者立斃當場,嗽月妖君再維持不住巨大的黑豹妖相,一圈圈縮回人身,已是血肉模糊。
“瘋犬!你騙了我!彆以為我會到此為止!死了我爬也要爬出去!我要把你的皮一寸寸撕下來!腸子一截截扯出來!我要讓你痛不欲生!永遠受儘折磨!”
嗽月妖君痛極狂呼,滿腔絕望,恨不能用言語把祝玄撕成碎末。
這一路過來,祝玄是處心積慮,關子賣得恰到好處欲罷不能,簡直就像他親身參與過陳鋒氏那場部署似的,最後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若非如此,便是再來十個祝玄,他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他一生的執念便是完成帝君遺願,讓真正的裁斷降臨天界,無恥的瘋犬精準掐住這點,用似真似假的謊言把他誘入陷阱,這才是最可恨的地方!
“可恨!我怎能死在這裡?瘋犬!你鬼話連篇,編得頭頭是道!帝君的遺願還沒有完成!我恨!我恨啊!”
猩紅妖血鋪了滿地,將灰霧也染紅,嗽月妖君已看不出什麼形狀,似是自知大限已到,他的罵聲終於弱下去,隻一遍遍喚起了帝君。
祝玄的聲音忽然從灰霧深處響起:“妖君,我說的是實話。”
怎可能是實話?觸發裁斷的關鍵是天帝血脈,那帝君所求豈不是永遠也無法達成?
彌留之際,嗽月妖君眼前有無數回憶流淌而過,忽然便停在帝君被天界捕獲的前一天,那時帝君對著障火海出了很久的神,麵上極罕見地露出一絲悲傷。
他後來想了很多很多年,也沒琢磨透帝君在想什麼,或許是預感到自己不祥的結局?又或許是想到什麼痛心的過往?
就在這一刻,嗽月妖君突然明白了——帝君是因著知道了裁斷的真相,為自己大業的崩塌而悲傷,所以天界派神將擒拿時,他甚至沒做多少反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嗽月妖君長歎一聲,他在漫長的生命裡花費無數精力尋找的真相竟如此荒誕,卻又如此合理,執念得到解答,他也得到了解脫,充斥胸膛的怨恨與怒氣煙消雲散,他緩緩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震耳欲聾的雷鳴聲終於消散,祝玄的身影自霧氣後緩緩浮現,洞冥草被他係在領口,輝光閃爍,倒映入他眼底,透出來的光卻是冰冷的。
他緩緩走近那滿地血泊,卻見嗽月妖君的魂魄似煙一般飛舞而起,盤旋不散。
這位妖君執念之深實乃千古罕見,沒有佩戴洞冥草,魂魄竟仍不肯散進灰霧,他灰白半透明的眼睛死死盯著祝玄,聲音虛幻不定:“瘋犬!你當真沒有騙我?”
祝玄無聲地搖頭,他比他更希望自己說的是謊言。
像是吃了最後一顆定心丹,嗽月妖君的神色終於變得安然,記憶的流逝令魂魄的輪廓越來越模糊,殘留的本能使他轉向灰霧深處。
“帝君在那裡,我要去見他……”
……他要見誰?
祝玄忽覺不對,飛快轉身,隻見灰霧內影影綽綽,本該跑遠的肅霜緩緩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