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上下,近日頗為熱鬨的水德玄帝神殿難得大門緊閉,不見來訪賓客。
九霄天清透的日光穿過書房木窗,落在水德玄帝花白的頭發上,他正默默翻看手裡的卷宗,紙張卷動時,偶爾發出細微的動靜。
不遠處站著兩名秋官,都是祝玄的心腹,平日裡個個冷靜穩重,此時卻難掩無措。
水德玄帝很快看完了手裡嶄新的卷宗,不動聲色地開口:“嗽月妖君搶奪妖府障火時,少司寇有提前支開秋官之舉。昨日少司寇去了妖府,離開後,殘餘障火都不見了……所以,你們是有所懷疑?”
兩名秋官應道:“是少司寇下界前專門交代過屬下,此後半個月內,無論他有什麼異於往常的舉動,馬上來報水德玄帝陛下。”
是麼?半個月……
祝玄那時下界,許諾十日內必歸,如今已過去半個月,他不見蹤影,杳無音訊,少見地沒有守諾。
是在雲崖川有過什麼非同尋常的遭遇麼?看卷宗上寫的那些行徑,祝玄是在收集障火?他有過剔除障火之舉,總不會是突然失心瘋妄圖借助障火增長修為,那……難不成是要做與他生父相同的事?
可他又提前交代了秋官,叫他們來找自己,是覺得他能做出正確判斷?
向來古井無波的水德玄帝,難得迷惘了一小會兒。
他皺眉沉思片刻,忽然喚神官:“吉燈少君現在何處?可有上界?”
神官躬身道:“陛下的詔令已傳達給吉燈少君和延維帝君,延維帝君昨日回信說,願意嘗試勸說少君,隻是目前還未見少君上界。”
如此說來,肅霜目前多半是在延維帝君處,祝玄是連她也放下不管了?
水德玄帝正要提筆寫信,卻見看守的神官神色慌張地跑進來,急道:“陛下!青鸞帝君領著許多神官神仆正在撞門!說……說還有個天帝血脈被陛下您藏著!聚集者越來越多,屬下難以勸退!”
水德玄帝的眉頭一下皺了起來。
*
池瀅仰頭望著水德神殿高大莊嚴的正門,這扇門正被粗魯地拍打撞擊著,自家神官們聲嘶力竭的叫嚷斥責聽起來是那麼順耳動聽。
“水德玄帝!你貴為四方大帝之一,本應公正嚴明,待眾生一視同仁!可你居然包庇罪人後裔,替他掩飾身份,謀奪帝座!重羲太子隻是你用來蒙蔽視線的工具!水德玄帝!大劫將臨,你為了一己私心,拿兩界眾生的責任強迫太子扛劫送命,為的就是扶持罪人後裔上位!你枉為四方大帝!偏袒藏私!天道不容!”
震耳欲聾的叫罵聲持續了好一陣,引來的圍觀神族也越來越多,池瀅聽著那些驚疑不定的竊竊私語,麵上掠過一絲笑。
她早就懷疑水德玄帝不安好心,果真被她抓到了破綻,倒還多虧自己下界一趟。
自聽說有仙丹可以療愈季疆的傷,池瀅便獨個兒去了趟蕭陵山,既然那個叫延維的是天界帝君,自己也是帝君,問他要一枚仙丹的麵子還是有的。豈料她光是找洞天便費了許多工夫,好容易尋到地方,人家連門都不開,最後甚至劃了屏障,阻絕她的叫門聲。
池瀅束手無策,又不甘放棄,隻能先遠遠避開洞天,等一個開門的機會。
幸運的是,她並沒有等很久,肅霜回來了。
池瀅見著她,心裡滋味是有些複雜的,她對這個先做仙祠侍者,後做秋官的書精印象並不深,直到她變成了吉光神獸。
就是因著吉燈少君殞命,重羲才被天帝放逐在秋暉園,自己再也沒能見他。
池瀅總歸不蠢,親眼見過季疆跌落眾生幻海前與吉光神獸的糾纏,加上進了幻海後甚至生出了幻緣花,即是說,讓季疆“心事鬱結”的,多半就是肅霜了。
她不由想笑,笑季疆那癲狂且無果的癡心妄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重羲太子,沉迷被自己毀掉的神女,真是又可悲又荒唐。
他明明是最尊貴的天帝血脈,可以走一條最穩當的大路,什麼源明帝君,什麼四方大帝,還不都要跪在天帝腳下?可他偏撿崎嶇小道走,他的聰明隻會用在恣意妄為上。
過了許久,肅霜又從洞天裡慢悠悠出來,池瀅施法喚出一隻小青鳥,高高飛起,無聲無息跟在後麵。
延維帝君沒空子可鑽,或許可以從肅霜身上找,要不要去搭話?
池瀅還在盤算,萬萬沒想到,小青鳥見證了兩場真心話,尤其是祝玄的交代,簡直讓她欣喜若狂。
她就知道!祝玄的身份一定也不一般,不……太不一般了!
水德玄帝用大劫來壓她,她確然無話可說,然而天帝血脈又不是隻有季疆一個,水德玄帝憑什麼把祝玄藏得好好的,讓季疆去送命?現在一個個嘴裡喊著太子殿下,看起來重羲太子多有聲勢似的,不過是讓他安心送命的排場罷了。
憤怒的叫罵聲還在繼續,水德神殿前,圍觀的神族越來越多,除了各司部派來探消息的,連九霄天好幾個大帝都被驚動,遠遠懸在雲中靜觀。
終於,緊閉的大門緩緩開啟,眾目睽睽下,水德玄帝緩緩步出神殿,麵上極罕見地掠過一絲冷意,沉聲道:“在神殿前聚眾散布無憑無據的謠言,乾擾公務秩序,青鸞帝君所欲何為?”
池瀅卻笑了,優雅地提著裙擺踏上石階,緩緩道:“謠言?祝玄是陳鋒氏公主與上代天帝的私生子,陛下當然早就知道,不然您怎會讓他與重羲太子兄弟相稱?”
她徑自走到大門前,語帶譏誚:“我還特意查了書庫典籍,陳鋒氏可是滅族之罪,天帝仁慈,留下個公主沒殺,這才種下大劫的禍患。玄帝陛下,您替罪人之後隱藏身份,卻要把重羲太子推出來扛劫,您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水德玄帝不動聲色,抬眼看了看池瀅。
她語氣如此篤定,多半不是賭氣瞎猜,無論用的什麼手段,事實證明她確實知道不少,而且直接撕破臉問上門,造出巨大聲勢引來無數圍觀,她的目的就是鬨大。
水德玄帝淡道:“天帝寶座,重之又重,能者居之。”
他竟然沒有駁斥池瀅的話!所以祝玄當真是陳鋒氏公主與上代天帝之子?
諸神的驚歎爭論聲海潮般湧開,兩次大劫後,天界典籍史料毀壞無數,陳鋒氏之名對年輕神族們來說十分陌生,年長者倒還留有印象,依稀記得陳鋒氏在天界部署了無數障火,天帝怒不可遏,降下滅族之重罰,原來還留了個公主嗎?
議論喧囂中,池瀅的聲音顯得無比尖銳:“那是玄帝陛下欽定的‘能者’吧?當年陳鋒氏之禍招來大劫,祝玄子承父誌,想當著全天界的麵,再玩一場奪位之舉?陛下打壓重羲太子,暗中推動罪人後裔上位,您才是所欲何為?”
這話說得惡意十足,且“子承父誌”是什麼意思?她是在暗示大劫是上代天帝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