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聽沈霽將事情的起因經過說完,李雲杳神色隱晦莫測。
沈霽以為她會怪自己沒有第一時間相告,可她什麼都沒說,這反倒讓沈霽心裡越發不安:“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嗎?”
“我隻是有些出乎意料,你竟會以這般溫和的手段來應對此事。”
在李雲杳的印象中,沈霽這風風火火的性子,指不定在查清楚謠言的源頭之初便跑到吳家門前去大動乾戈了,又怎會隱忍了這麼多時日?
可見沈霽確實沉穩了不少,心智也越發成熟理智。
眼瞧著沈霽被這麼一誇,就眉開眼笑,又要翹尾巴,李雲杳又道:“我沒有誇你的意思,你彆得意忘形。”
沈霽扯著她的衣袖,又勾住她的手指,討好道:“我做這些又不是為了得到你的誇獎,實在是無法容忍吳老三造謠害你!”
沈霽如此維護她,說沒有觸動是假的。李雲杳道:“他造的不是我們倆的謠麼?你怎麼將自己摘出去了?”
“關於我的謠言又算得了什麼?我本不是男子,自然也不在乎他們說的是‘不能人道’這些事。可你不同,世人尤其是儒士最喜歡用貞潔來綁架女子、殺女子,我豈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殺了你?我要護著你,不讓他們任何人傷害你。”
李雲杳被她的一番真心話所打動,嘴角不自覺地展露了笑容。
與沈霽靠坐在榻上耳鬢廝磨了會兒,李雲杳道:“看來我也不能總是沉浸在書海中,該走出去看一看了,否則外頭那些流言蜚語已經眾所周知,我這個當事人卻仍被蒙在鼓裡。”
沈霽也希望李雲杳能多出門走動走動,因此沒有阻攔。
小兩口決定找機會再去長慶樓看一次雜劇,——長慶樓安排了七天演出,還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宣傳,不少挑夫、腳夫乾活累了、渴了就會想到長慶樓的免費茶水,因而成群結伴、魚貫而入。
在短短幾天時間內,這則雜劇便傳遍了汴梁的庶民階層,挑柴的樵夫、賣雜物的貨郎都能隨口唱幾句裡麵的台詞。
有些讀書人留意到了這則雜劇裡的故事,不由得想到了唐時元稹寫的傳奇故事《鶯鶯傳》,便借女子閨怨的口吻來抒寫自己懷才不遇的詩詞。
但也有人注意到,這雜劇全篇沒有提及吳三郎背後的吳家,但卻點出了吳家的冷漠無情,因為李氏侍奉公婆仔細貼心,沒有人說過她的不是,這是至純至孝,但李家失勢,兒子要休妻,他們竟沒有阻攔,可見他們也是趨炎附勢之徒。
公婆刻薄冷漠,兒子薄情寡義,吳家這一家子比那市井無賴還無恥。
這一來二去,薄情寡義吳三郎的故事便傳到了吳家人的耳中,他們隱約覺得這雜劇在隱射什麼。
吳家祖籍太原,所以太原豪門吳氏難道不是在隱射吳家?
然後是衛國公李靖的孫女李氏,雖然拿李居潤比作李靖是李居潤高攀了,但李居潤也是周世宗及趙老大身前的重臣,生前是宣徽使、檢校太傅,死後被贈太師,可見其榮耀。
所以以李靖孫女來隱射李雲杳也能解釋得通。
至於吳興沈氏跟太康沈家完全扯不上關係,可誰讓沈家如今也是豪門?其門戶甚至超過了吳興沈氏。
加上故事裡的種種描述,吳家人很肯定這雜劇就是在隱射吳家因為趨炎附勢,見李家失勢便退了與李家的婚約,之後李雲杳嫁給沈霽,吳三郎登門求見,被拒絕後怒而斥責李雲杳早就跟沈霽私相授受……
“這是誰寫的雜劇?!”吳老夫人十分生氣。雖說他們確實是因為李家失勢才退婚的,可被人扯開了身上的遮羞布,如何不令她惱羞成怒?!
“誰寫的不知,是在長慶樓編排演出的。”吳元福道。
“區區低賤商賈,也敢隱射我們吳家?真當我們吳家失勢,就由得他人隨意欺辱?!”
“對,讓咱帶人去拆了他長慶樓!”吳家二郎怒氣衝衝地叫道。
吳元福卻覺得這事不簡單,長慶樓如此造勢,引人來看雜劇,分明是故意為之。而他們吳家跟長慶樓背後的景家並無糾葛,對方不會無緣無故就針對他們,所以這背後必然還有彆的推手。
他是傾向於這是沈家的手筆,但沈家何以忽然發難?他認為這有必要細查。
他開口道:“等一下,不要衝動。這事恐怕沒這麼簡單,還需要細查,待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後,再從長計議。”
“還等什麼?已經有人開始扯我們吳家,說我們吳家薄情寡義了。直接找個由頭讓人將那長慶樓掌櫃抓來,嚴刑拷打,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吳二郎道。
吳元福看向一言不發的吳元樊:“老三,你有什麼頭緒嗎?”
吳元樊身子一顫,掩飾道:“沒有,我也支持二哥的說法。”
要是不早點撤了長慶樓的雜劇,隻怕他的名聲便毀了!
他隱約知道是沈霽做的,但他並不認為這是他導致的,因而心裡對沈霽越發怨恨。
吳元福比吳二郎謹慎許多,考慮得也多:“不行,我們剛守完孝回京,而京中形勢又多變,我們還是該低調行事,如此大張旗鼓地去長慶樓鬨事,隻怕會惹禍上身。”
“可是大哥,咱們好不容易回京,正是想辦法拉攏爹曾經的舊友、世叔的時候,要是讓這些流言蜚語影響了他們對我們家的看法,那誰還願意與我們扯上關係?誰還會在官家跟前給我們說好話,讓我們蔭補官職?”
雖然長子說得有道理,但吳老夫人為了兒子們的前程與聲譽,還是站在了次子這邊。她道:“就算我們不去長慶樓鬨,也總得報官,停了長慶樓的雜劇,讓長慶樓給我們一個說法。”
吳元福道:“那讓我先去長慶樓與那掌櫃交涉,他們若肯停了這雜劇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停,那就按二弟說的去辦吧!”
於是沈霽與李雲杳再到長慶樓看雜劇時,前一刻沈霽還在點評伶人的演技與唱功,下一秒便看見吳元福領著一位身穿官服的官吏進來。
長慶樓的掌櫃顯然認得那官吏,忙不迭地迎上去,笑容燦爛:“陸戶曹,今日是來執行公務還是吃茶?”
那陸戶曹瞥了他一眼,又看見台上正演到吳三郎休妻那一幕,他不由得開口喝道:“都停下來!”
夥計知道今日陸戶曹來者不善,急忙讓人去把景九娘找來。
而台上因為陸戶曹的製止而不得不停下演出,這讓本來就因休妻劇情而憤慨的百姓更加生氣,不由得把矛頭對準了陸戶曹:“憑什麼停下來?”
天子腳下的百姓可比偏遠地方的百姓膽子大許多,他們知道有冤屈可以去敲登聞鼓,因而並不畏懼這一看就知道是低級官員的陸戶曹,所以該懟他的時候依舊會毫不留情。
陸戶曹被他們的反懟氣得跳腳,正好這時景九娘出來了,她一麵安撫躁動的百姓,另一麵則將吳元福與陸戶曹請到隔間裡談話。
陸戶曹是開封府戶曹參軍事,管的是戶籍、婚姻、賦稅、田宅與倉庫之事,有時候還與司錄參軍一起負責案件訴訟。因此他與景九娘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知道景九娘能在開封立足,開這麼大的酒樓,背後也是有人的。
可吳元福比景九娘更值得巴結和拉攏,所以他才選擇蹚這趟渾水。
“有人狀告你們長慶樓演的雜劇影射了吳侍中吳家,詆毀了吳家,現在咱令你們長慶樓停了這雜劇演出,並向大家說明,這雜劇裡的吳家與吳侍中毫無關係,你們還得向吳家賠禮道歉。”陸戶曹簡單地說明了來意。
景九娘並不意外,她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吳元福:“敢問吳巡檢為何會認為這雜劇所說的故事是在影射吳家呢?”
吳元福擰眉:“你心知肚明,還需要我指出來嗎?”
“吳將軍,咱們不興空口無憑地冤枉人。”
“你這是打算與我們吳家作對了?”
景九娘從容不迫:“吳巡檢無憑無據便說咱們的雜劇是在影射吳家,又冤枉咱們與您作對,這一條條子虛烏有的罪名,我們可擔不起。”
吳元福冷冷地盯著這個被他視為下九流的商賈婦人,道:“好,你不願意扯下這雜劇,也總該告訴我,是誰編排的雜劇。”
“恕咱們無可奉告。”
饒是吳元福這般沉得住氣的人都被景九娘滴水不漏的說辭給惹惱了:“你當真不怕死?好得很!”
他雖然不願意惹事,但也容不得一介商賈也騎到他的頭上來。——他雖然隻是一個武官,可他的伯父是成德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他還有個叔叔是龍捷指揮使,這些都是掌握兵權的官,有他們撐腰,他完全無需畏懼這小小的商賈,及其背後的勢力。
景九娘抿唇,她跟吳家作對自然是以卵擊石,然而她不能出賣沈霽及李雲杳,也不能供出她們來,因為供出她們便等於承認了這雜劇就是在影射吳家。
這時,隔間的門被敲響了,沈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聽說有人找我?”
景九娘一愣,吳元福的眉頭也皺得越發緊了。
須臾,景九娘走去開了門,沈霽大大咧咧地進來,看見吳元福,她笑了:“吳大郎,好久不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