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鉉歸宋之後被授予了太子率更令一官,這個官職跟太子中允一樣都是沒什麼實職的階官,但是從他這次跟張洎一同陪趙老大出行洛陽來看,他們這個位置更像是給趙老大提供文學方麵消遣的實習秘書。
當然,作為降臣,他們至今過得都還是提心吊膽的,不僅需要慎言慎行,還得保持低調,避免被人盯上。
徐鉉打定主意來了洛陽儘量不往趙老大跟前湊,他不如張洎會鑽研,而且也有自己的立場,——他並不想和江南國主徹底割裂,也不想學張洎為了取得趙老大的信任而去為難江南國主。這使得他的處境並不如張洎,所以他才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然而他不清楚,他早就被沈霽給盯上了。
身邊為數不多是從江南帶來的仆從拿了份拜帖給他,說是沈霽想見他,問他什麼時候有空方麵見一麵時,他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道這是趙老大想要試探他還是沈霽背後的人有什麼目的。
然而沈霽是沈億陸之子,沈億陸又是出了名的隻忠於趙老大的老狐狸;而沈霽的老師是李穆,一個立場並不明確的翰林學士;沈霽還與盧多遜有關係,盧多遜的背後則是趙光義……沈霽的人際關係實在是太複雜了,他很難分辨清楚沈霽來找他到底是誰的主意。
思來想去,他隻有親自見一見對方才能確定對方的目的了。
“明日若是官家不召見我等,我自是有空的。”徐鉉讓仆從去給沈霽回話。
沈霽便當這是徐鉉約了她明日相見,於是高興地回去準備了。
翌日,世家子弟們成群結隊地去郊外踏青時,沈霽則屁顛屁顛地跑到了徐鉉那兒討教。
徐鉉早已嚴陣以待,準備隨時應對沈霽的試探。然而沈霽見了她,乖巧地行了禮後,高興地說道:“我很早就聽聞徐老的名氣了,上次我去江南沒有見到您真是遺憾,不過也不算晚,我們還是見到麵了!”
沈霽的熱情險些讓徐鉉招架不住,他繃著臉,告誡自己,這是來試探自己的人,不能真當小輩來看待!
他問:“不知沈小郎君來找老朽所為何事?”
“您這就客氣了,您是長輩,我是小輩,您把我當小輩看待,喊我‘阿沈’就行了。”沈霽把凳子挪得離徐鉉近一些,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熱情給徐鉉造成了困擾,“我能叫你徐叔叔嗎?”
徐鉉:“……”
你都能當我孫子了,讓我把你當侄子看待,是你在占我便宜嗎?!
而且為什麼你能對著第一次見麵的人,這麼熟練地認親啊?
他覺得沈霽這臉皮還真是厚,難怪上次“他”跟著盧多遜出使江南時,張洎會在“他”這兒吃癟了,畢竟張洎再擅鑽營,對不按常理出招的“他”也是防不勝防。
他沉吟片刻,道:“這輩分不對吧?”
“您比我爹年輕幾歲,比薛叔叔年長三歲,我喊您叔叔似乎沒什麼不妥。”
徐鉉:“……”
要是他沒猜錯,對方口中的“薛叔叔”是宰相之首的薛正安。
還真是滿朝都是“他”親戚啊?
他一臉木然:“哦,你想這麼喊就這麼喊吧!”
要是趙老大知道“他”在這兒亂認親戚,也不知道會不會猜忌“他”,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不過是一個降臣,還沒打入大宋內部獲得信任呢!
“你今日來,該不會是來認——”徐鉉一頓,險些把真心話“認親”給說了出來,他改口,“認識老朽的吧?”
沈霽不解:“當然!”不然還能是什麼?
徐鉉又無言了。
要是還在江南,他身為吏部尚書,自然不會給這麼年輕莽撞的小輩好臉色。然而他一開始就把沈霽當成了趙老大一方來試探他的人,所以才這麼慎重又放縱地對待她,這就等於他給了她杆子,她順著杆子往上爬了,他這時才來端長輩、長官的架子,似乎已經晚了。
沈霽有時候挺沒眼力見的,這不,她自顧自地拿出自己收集到的文集給徐鉉,道:“這是我上次去江南時收集到的您寫的詩與文章,但肯定有所遺漏,所以才冒昧登門請您賜教!”
徐鉉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奇怪和微妙。
自己的作品被人收集起來,這自然讓身為作者的他感到自豪,然而這個人是沈霽,還是在雙方的立場尚且對立時收集的作品,這讓他無法理解沈霽在想些什麼。
“你何故收集老朽的文章?”徐鉉問道。
這個問題問得沈霽有些沒跟上他的腦回路,須臾,反問:“收集文章,除了我喜歡、欣賞,覺得有價值之外,還能是什麼原因?”
徐鉉一噎。也對,難不成還彆有用心?
上次沈霽跟盧多遜出使江南時,張洎也是這麼猜忌“他”的,結果發現,“他”隻是單純地到江南遊玩,順便收集江南的文學作品罷了。
沈霽又有些靦腆地道:“實不相瞞,拙荊很是推崇您的詩文,認為您的詩文通俗易懂、樸實自然,有‘詩王’香山居士之風,所以我特來向您請教。當然,若是能討得一兩首詩文回去給她,她必然高興。”
徐鉉倒是不歧視女子好學,況且在江南之時,他就聽聞沈霽出使江南也不忘把妻子帶上,這對小夫妻倒是伉儷情深。
不過用他的詩文來討彆人的歡心,這讓他有點不爽,於是道:“你要向我請教,那我且考考你,你讀了我多少詩文,又記得多少詩文?”
這對沈霽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她張口便吟誦徐鉉之作:“《竹》:勁節生宮苑,虛心奉豫遊,自然名價重,不羨渭川侯。《鬆》:細韻風中遠,寒青雪後濃,繁陰堪避雨,效用待東封……”
隨著徐鉉的詩文一首又一首地從沈霽之口背出,他內心暗暗詫異,對沈霽也有了新的一層認識。
沈霽行事不同常理,於是他便認為對方隻是一個有些張狂、大言不慚、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可見她真的把自己的詩文背出來之時,他知道對方是有真才實學的,不過是因她的處事風格,容易讓人忽略了她的真才實學。
這讓他想到了韓熙載,那是一個才氣逸發、風流不羈的名士。當然,沈霽遠不及韓熙載,可誰又能否認她往後無法到達韓熙載那樣的高度呢?
隨著徐鉉的思緒飄遠,他對沈霽的看法與態度也不知不覺地改變,願意指正外頭流傳的關於他的詩文不正確的地方。
沈霽興致勃勃地記錄下來,——有了原作者的校對,那可太省事了!
到了日暮時分,沈霽驚覺自己叨擾了徐鉉一整天,這才不好意思地提出告辭。當然,她還不忘打聽徐鉉的行程,看他什麼時候有空再登門請教。
徐鉉:“……”
覺得被對方纏上了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