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
鴻臚寺外,
鮮衣怒馬的禁軍握著鐵戟怔怔的看著身前數百名忙的不亦樂乎的涼州兵卒眼中全是錯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天下第一等的精銳竟然如同秋收的老農一般,臉上是極為質樸的笑容,鴻臚寺正門外的竹婁中已經滿滿當當裝了十幾筐。
“往日隻覺得天上下銀子痛快。”
“如今才曉得下刀子也是極為舒坦的。”
“這把刀不得,值得三五百兩銀子?”
少年郎握住身旁剛剛拔出的長刀,指結輕輕扣在刀身,貼在耳邊聽著那刀身傳來的輕鳴,隨即目光落到周遭這類品相的刀子少說也有十餘把,不由得大笑出聲。
“和談還有小半個時辰開始。”
“勞煩蘇大人等等。”
“咱們都是從涼州那個苦寒的地方出來的,平日裡窮怕了,如今到了永安城才曉得什麼叫大氣,什麼叫闊綽!”
少年郎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徐徐起身繼續起了拔刀子,趁著拔刀的空擋和不遠處的蘇泉州隨口閒聊著。
“哦?”
“為何以往不知殿下如此節儉?”
蘇泉州望著場中那數百兵卒旁若無人的模樣語氣冷了下來,朝廷派兵保護使臣周全,雖然很多事情早就定下了,可過程中便是自己也不想出任何意外,眼下這場景放到永安百姓眼中分明是**裸的挑釁。
“那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原本國庫就沒什麼銀子。”
“這趟南征下來更是空得能跑馬,原本訂下的調子裡沒有賠款這說法,所以這銀子還得自己掙,上次在鄰曲城收了一籮筐,感動得不行。”
少年郎想起那日清晨收到的一籮筐刀子笑的前仰後合,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甚至有不少刀子是連夜打造的,而民間一時間又尋不到那麼多鐵器,想來是燒火做飯的家夥都融了,連夜打成的刀子,粗糲得不行,不過怎麼說都是一番心意。
“那時便曉得齊地是真的富碩。”
“齊人也是真的有錢。”
“更是正兒八經的好客。”
少年郎很是認真的開口道,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又是隨手撿起三五把刀子丟入竹筐中。
“勞駕您,挪挪步。”
少年郎彎腰看著馬蹄子旁的刀子,抬頭對著上邊坐著的禁軍笑了笑,後者麵色難看可還是拉緊韁繩往後退了退。
很快便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撿刀子的涼州兵卒到了最後動作也是極為的熟練起來,先是從地上挑選出齊整的刀子丟入筐中,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刀子則餘在最後,當然長街上還有不少筆直插在青石縫隙中的長刀,算算縫隙的尺寸和入地的深度來說想來那些人也是有個四五品的修為,不然也沒這份力道和準度。
說起來也是齊國雖然盛行文風,
可齊地江湖也並不小,雖然比不得乾地江湖,可數得上名號的高手也不在少數,若是初入齊境沒有齊皇他老人家的警告區區三百人,還真不一定能夠囫圇的到這永安城來,雖然隨行中有已經邁入二品的燕十三可,徐閒倒也不至於相信整個齊國隻有孟夫子一個明麵上的絕頂高手。
……
“哐當……”
“蘇大人,請吧。”
將最後一把刀子順手丟入竹婁中少年郎看了一眼天色側身引手道,與此同時,數百涼州兵卒抬著十幾個滿滿當當的大竹婁往後院走去,無數黑衣黑甲的禁軍也堵滿了空出的半條街道,從天上往下看去近萬人的禁軍已經將整個鴻臚寺圍得水泄不通,正門前的街道上更是上千兵卒駐守,最前方上百人手持木盾頂在最前方,往後皆是手持強弩。
盾兵後森冷的鐵騎從縫隙中伸出,遙遙對著長街的另一端,一丈之外便是齊國的百姓,皆是默默地站著,仰頭望著鴻臚寺的方向。
“碰……”
隨著最後一名齊國官員入內,
厚重的木門合攏,
“他奶奶的,我這心裡不得勁!”
臨街的台階上一老者抽著旱煙呐呐的開口道。
“二十幾年前都是隻有咱們欺負彆人的份,怎麼到了如今都被人欺負到門口了!”
老者望著鴻臚寺合攏的大門喃喃道。
“誰說不是呢,二十幾年前大軍北上,如果沒有那狗日的莽夫徐武,沒有那姓陳的老王八殼,咱們那幫兄弟差點就打到了上京城了!”
一身穿短襟的老者坐到那人身旁應聲道,老者這個天穿著短襟也不怕著涼,細細看去那老者已經耳順之年,兩鬢花白,可露出胳膊上還有幾道縱橫交錯的刀疤看上去很是駭人,短襟老者的身後還有十餘個老者,和尋常百姓不同,眉宇間多了一股子堅毅,身形老邁可氣質確是異於常人。
“老卒?”
老者打量著身旁領頭的人開口道,
看清那縱橫的傷疤後略微有些詫異的開口道。
“當年是那個營房的?”
抽著旱煙的老者吐一口濃濃的煙霧開口道。
“李老將軍麾下,乙字營。”
身穿短襟的老者說起名號時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杆,連帶著身後那十餘個老卒皆是如此,一時間倒是引得人群頻頻側目。
“李老將軍?”
“算起來,前年老將軍就在老家病死了,說來也是可笑原本那些老將軍都死了一茬,滿朝文武沒幾個熟人去的,原本以為會冷清,臨了一看坐滿了老卒幾百號人,排場也是夠了,老將軍走得也不算寒酸。”
老者在台階上敲了敲煙杆輕聲念叨道。
“不知老哥是那個營房的?”
身穿短襟的老者聞聲麵色微變態度恭敬的開口道。
“先登,甲字營。”
聞聲身穿短襟的老者身子猛然輕顫,於老卒而言才知道當年的先登死士戰力幾何,身無寸甲,手持短刀,每戰必然衝鋒在最前方,能夠活下來的都是大齊軍中最為驍勇的猛士。
本是整個大齊軍中的第一等的精銳,可後來在漁陽道一戰之後也不知為何,莫名的便衰落下來,慢慢的在軍中沉寂下去,在無半點聲響。
“老哥官居何職?”
短襟老者再度出聲。
“本是一校尉。”
“僥幸在漁陽道不死,臨了混了個裨將回鄉。”
老者猛然吸了一口,煙鬥裡的煙絲驟然亮起,一口濃煙吐出,敲了敲手中的煙杆,掛在腰間,徐徐起身。
“和談,和談,真他娘的丟臉!”
老者一口濃痰吐出不偏不倚整好落到最前方禁軍的盾牌上,後者瞪眼看著那老者,那知老者怡然不懼罵罵咧咧道,那禁軍剛欲出聲便被身後的校尉瞪了一眼,那校尉還客客氣氣的對著老者拱了拱手。
“人老了,也就在這幫小崽子麵前出出氣。”
老者自嘲一笑。
“爾等又意欲何為?”
老者轉身時餘光落到那短襟老者身上時停留了片刻,目光遊走到餘下的十幾個老者身上時,也是滿身死氣,心中已經隱隱猜出了目的。
“若是當真割地,那我等便撞死在鴻臚寺外。”
“鄰曲城的事情再前,我也不說那些殺人的蠢話,免得禍及家中兒孫,可若是置若罔聞我能這後半生咽不下這口氣,倒不如死在這門口來得痛快。”
短襟老者咧嘴一笑,
透著三分怨氣,七分悲涼,
“有些事怨不得陛下,北邊還有二十萬鐵騎。”
老者指了指拒鹿郡的方向。
“若是真有此意,不若回軍吧。”
“昨日,軍中開始招募老卒。”
“老夫家中幾個孫女前幾日都打發出去了,餘下的銀子也都捐了給上黨戰死的大齊兒郎作撫恤,能做的都做了,如今隻剩下這半截入土的身子,思來想去白白死在這鴻臚寺外,不若回軍,講到底現在要老夫上陣殺死,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練練那些生瓜蛋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京畿之地,還有數十萬青壯。”
“前幾日的幾道政令下來後,想來再過個十來年我大齊青壯人口又能補上,而所謂的和談,其實誰心裡都很清楚,不過扯犢子罷了,給雙方一個罷休的台階,又或者說是理由。”
“可大齊的未來,絕對不是區區一紙合約靠得住的。”
“南陽三郡,不割罷了,割地也罷。”
“終歸而言是看往後誰的刀子更快。”
老者說完後伸了個懶腰往長街的另一端走去,身後的那個短襟老者目光在鴻臚寺大門和老者的背影身上不斷遊走,最終還是心一橫邁步追了上去,在沉默的人群中逆行的十餘個老邁的身影有些突兀,遠遠看著似乎和永安的百姓格格不入,無比蕭索,可誰又曉得並不矯健的步伐中隱藏著比走向死亡更大的勇氣。
鴻臚寺,
大廳之中,
氛圍比起前兩日要凝重許多,隨行的齊國官員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講到底割地一事自古以來於國便是天大的恥辱,昨日已經提出,並且拖了一日,想來今日怎麼也會有一個結果出來,可於在場的諸位而言是能夠刻進棺材板中的恥辱。
可恥辱歸恥辱,
談判還在繼續著,
齊國的官員在這條實木長桌上儘可能的為自己的國家爭取一點利益,哪怕隻是一寸國土也是極好的,百曉生在場中周旋著,一些細節可以退讓,可一旦涉及到土地的時候便是巋然不動,任憑唾沫橫飛,百般理由,皆是如此。
身穿蟒袍的少年郎雙腿搭在實木桌上,目光望著銅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思緒翻飛,突兀想起了宮中那位身穿黃袍的老人,口口聲聲皆是俗人,可那樣一個俗人硬生生的將隻富不強如同肥肉一般的齊國練出了一身腱子肉。
二十年前是個轉折,齊國有了對外征戰的實力,二十年後的今天若上黨不敗,或許如今整個大乾過半的國土都已經並入齊國的版圖,他絕對不是口中一介俗人,相反整個不知道他死的那一刻永安城,齊境,又是何等模樣?
梅雨季還沒過,時常陰雨綿綿。
“滴答滴答……”
窗外有雨聲傳來,
大廳中的眾人所有的思緒都放了談判上自然沒有注意到,少年郎突兀的起身推開窗戶,一陣涼風從外灌入,風中夾雜著細碎的雨滴拍打在臉上,深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氣整個人清醒許多。
仰頭看去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申時末,本就陰雨連綿的天氣,加上時日不早,此刻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大廳中的談判已經進入到了尾聲。
齊國割南陽三郡之地,放漁陽道一萬兵卒,上黨一戰就此揭過,換大乾十年之內不犯邊境,沒有值得或者不值得,因為眼下齊國打不下去了,早些結束或許是更好的結局,可蘇泉州蓋下印章的時候心頭還是莫名的有些沉重,因為輕飄飄的一紙和約,實在比不得手中沉穩的刀子,輕輕一劃便能輕易被割開。
但願吧,
但願乾人提起刀子南下的時候,
我大齊還有一戰之力。
當鴻臚寺的大門被推開的那一刻,
蘇泉州呆愣在了原地,
雨水落下沒有聲響傳出,
入眼,
是漫無邊際的人潮,
鴻臚寺外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擠得滿滿當當,
“吱呀吱呀……”
木門徹底的被推開,
齊國使團的官員魚貫而出,
永安城的百姓聞聲抬頭,
“蘇大人,和談得如何?”
一個身穿儒袍的老者杵著拐杖顫顫巍巍的往前邁出了幾步,最終停留在禁軍形成的人牆前開口問道,原本體麵的儒袍被雨水打濕貼在乾瘦的身子上,花白的頭發一綹一綹的打著結,看上去好不狼狽,可此刻眸子中確是有些分外的光彩。
蘇泉州默然不語,
“蘇大人,可曾割地?”
老者又走進了些蒼老的嗓音再度響起,胸口已經抵到了那森冷的鐵戟上,做出側耳傾聽狀,手持鐵戟的禁兵下意識的鬆了鬆手中的鐵戟,微不可查的往後退了一步。
“南陽三郡,往後歸乾國所有。”
蘇泉州閉目,仰天長歎了一口氣。
話音落下,
“歸乾國所有?”
“乾國所有?”
老者不斷重複的念叨著,一副癡傻的模樣,不知何時一滴濁淚從眼角滴落,整個人癱軟到了地上,身後無數壓抑到了極致的永安百姓聞聲也是陷入了呆愣當中。
“嗬……”
“如此喪權辱國之合約!”
“怎能簽下!”
臨街二樓有文士仰天長歎。
“我輩文人,當以死明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