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角緩緩說道,似乎在和年輕人說話,又似自言自語。
“甲胄、兵刃、武藝、陣勢……皆遠勝吾軍。”
“是吾無能……太過低估了這個朝廷啊。”
裴元紹聽在耳裡,隻覺氣悶無比,咬了咬牙,低聲說道:“若天公將軍肯再召三千力士,以摧敵鋒,大夥兒隨後掩殺,未必便不能勝。”
張角沉吟片刻,輕輕搖頭。
“此事……不必再提。”
“以秘藥毀人神智,使其不知疼痛、悍不畏死,先時官兵不識吾手段,故而慌亂失措,如今那盧植已然覷破虛實,故技重施於事無補。”
“況且此舉……”張角臉上露出一絲愧疚的苦笑:“著實有傷天和。吾起兵本為救萬民,卻先把生人如此殘害,本已大違初衷……嗬嗬,吾如今病之將死,便是報應了,一錯既鑄,豈可再錯?”
說到此處,張角慘然閉目,窮途之態畢露無遺。
“可是……如今軍心……”那裴元紹顧不得自己剛才還說“大家不怕官軍”,急切道:“一旦官兵造完攻城器械,我軍怕是毫無抵抗之力。”
“軍心呀……”
張角低下頭去,苦苦尋思半晌,低聲道:“吾有一計,或可重振軍心——你去將張牛角、楊鳳、於毒、李大目四將喚來,連你五個,吾明日當眾開壇做法,請神將降於伱等身體,以五行神將為號,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眾人見之,信心自生,隻是你五人萬萬不可泄露!”
裴元紹聽了大喜,搖頭道:“便打殺我,也不敢說。”
扭頭奔下樓去,一麵去找張角點名的幾人,一麵令人去城中空曠處搭造法壇。
次日午時。
張角吞了些虎狼之藥,勉強振作起病體,穿戴齊整,前往城中廣場。
此處連夜已搭好高台,台上一張長案,供奉著黃天上帝牌位。
張角令人將鹿、獐、麂之血混在一起,又取上等白鹽、朱砂各半斤,親手傾入桶內,調和成漿。
鹿、獐、麂者,謂之“玉署三牲”,乃是道家祭祀仙神至高科儀,放罷了血,都以大鼎煮熟,盛在大木盤中,供於台上。
這時台上台下,點起香燭無數,又燒了許多黃紙,滾滾煙霧,繚繞高台。
張角手持九節竹杖,緩緩登台,於那牌位前立定,仿佛默禱,煙纏霧繞之中,其之身形若隱若現,四下教眾敬仰之心大起,紛紛跪倒於地。
便聽張角高聲唱道:“黃天在上,弟子張角奉黃天旨意,領八州三十六方信徒,共伐蒼天,以謀大吉,然而漢兵狠毒,弟子愧不能敵,故請黃天垂憐,降神將以救世,則吾道幸甚、天下幸甚!”
說罷手舞足蹈,高聲念咒,信徒們雖難聽懂,卻都不由如癡如醉、似顛似狂。
張角見了眾人依舊信他,心中暗喜,走去抱起那滿滿一桶血漿,奮力向台下一擲——
台下事先空了一大塊地方,裴元紹連夜在泥地上刻了淺淺的符痕,不細看難以察覺,此刻血水潑下,大多都順著痕跡流淌,飛快勾勒成一個碩大的符文。
靠的近些的信徒們見符文自成,都不由發出壓製不住的驚呼聲。
這時恰好一陣大風吹起,張角長發飛揚,滿麵狂意,高舉九節杖,仰天大喝:“蒼天當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天公助我!天公助我!”
其吼聲蒼涼高亢,眾信徒毛發皆聳,都仰頭望著長空,放聲悲呼:“天公助我!天公助我!”
跪在最前一排的裴元紹低聲喝道:“我們上!”
左右張牛角、楊鳳、於毒、李大目四將聽見招呼,抖擻精神便要起身——
按照張角布置,他們這時候便要上前,先於那血符裡摸爬滾打一番,然後站起各自施展一套武藝,張角便趁機宣布此乃黃天上帝差遣五行神將下界,借這五人軀殼轉世,以伐蒼天,以後數十萬黃巾軍中,除了天地人三公將軍,便以五行神將稱尊。
然而不待五人起身,天空忽現異象,大片大片陰雲,自四下飛快聚合至廣宗上空,隨即風吹雲轉,露出個漩渦般一個黑洞。
一眾信徒見此奇景,隻道黃天顯靈,愈發聲嘶力竭吼叫,張角卻是驚得愣在原處,內定的五行神將亦是麵麵相覷,一時不敢上前。
這時隻聽霹靂一聲,天搖地動,眾人隻覺腦子一震,遍體酥酥發麻,仿佛靈魂都飛出了軀殼。
隨即一陣狂風,漫天黑雲都消,那黑洞亦不見蹤跡,依舊還是青天白日光景。
張角及眾人漸漸回過了神,隻見血符正中,一個魁梧大漢赤身裸體,露出背上藍靛靛的花繡,大剌剌盤坐於地。
張角呆呆看了片刻,忽然流下兩行眼淚,仰天大哭:“黃天垂憐,真個降下神將救世,天下百姓有救也!”
信徒們這時也回過神,紛紛歡喜高呼,一時間音浪滾滾,滿場沸騰。
那憑空出現的大漢眉頭一皺,緩緩睜開眼來,掃視一圈,不由露出驚詫之色,跳起身道:“卻不怪哉?灑家好好圓寂,不接灑家去西方佛國,這又是什麼鳥所在?這一乾哇哇亂叫的撮鳥,吵的灑家腦袋都要炸了,莫非是枉死城的冤魂麼?”
這正是:禪杖蕩平千古恨,戒刀斬儘萬民仇,若容好漢開襟抱,覆地翻天水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