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上一處簡陋的小雜院中,度弦已待了半月有餘,自那日噬月決定不吃他之後,他也再沒開口講過一句話。
噬月倒是在他耳邊嘰嘰喳喳了好幾日,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見眼前之人有任何反應,噬月覺得他甚是無趣。
“這人前世定是塊木頭。”噬月這麼想著。當然,也一本正經地問過度弦,“請問你上輩子是塊木頭不?”而且不止一次。
度弦自然還是不接話——度弦真心覺得這獸是有些蠢笨的,或者說,缺心眼兒?
紫垣君來時,噬月正在外麵抓人吃——彆誤會,他隻吃十惡不赦之人,哦——還有仙。
而度弦則倚在牆邊睡著了,失了仙力,全然不曾感知到有人正向自己靠近,直到那人的手輕輕搭在自己的肩上。
度弦猛地睜開眼,怔了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出聲“紫垣,我是又做夢了嗎?這一次,竟夢見了你。”
“你怎麼……不到房間裡睡?”
蹲到度弦麵前之時,紫垣已在遠處瞧了他一刻鐘,走近後又仔細觀察了他許久,才決定叫醒他。
望著他消瘦的麵容和破爛不堪的衣衫,嘴裡就要蹦出那句“你怎麼成了這般模樣?”卻還是在度弦喚著自己名字的時候忍了回去。
“明明有房間,我看這裡,除了孤僻些,其他倒也不缺。天君罰你來看守神獸,又不是讓你自殘。”
此刻紫垣真的很想罵醒他、打醒他,可也知道以他現在這副骨頭架子定然承受不住。
這裡確實隻有“孤僻”這一樁不好,哦——還有那隻笨獸忒煩人了些,其他卻是一應俱全,房間、床、廚房……隻不過四處布滿灰塵——噬月這等笨獸又怎會想得起打理。
若非自己是受罰而來,度弦還以為這兒是什麼謫仙修煉的風水寶地。
半晌,度弦才開口“真的是你。”度弦有些疑惑,卻轉瞬而逝,“原來不是做夢,這幾日我總夢見她的。”
紫垣低眉側首,他自然知道度弦說的是何人。
隻聽度弦又道,“你是來看我的罷,快些回去罷!免得天界知曉了,你也免不得挨罰。”
哼,挨罰?我就算挨了罰也不會如你這般一蹶不振,自踐身體——這是紫垣心裡想的,一開口,卻又是另一番話。
“放心吧,是天君派我來的,這是詔書。”
他邊說邊施法幻出詔書遞給度弦,度弦欲抬胳膊,卻著實沒什麼氣力。
紫垣望著他,輕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道“要我念給你聽嗎?”
“讓紫垣見笑了。”度弦尷尬地笑了笑。
隻見對麵那人沒有理他,自顧自念了起來“天君詔,曰,今有諸多半靈流連冥界各地,令罪仙度弦不日前往廣渡半靈,將功折罪。”
度弦渾如身在夢中,“天君,要饒了我?”
“算是吧。也不是,他自是不願寬恕你,尋遍三界,偏偏隻你是渡生之體,他不得不倚仗你。”紫垣輕飄飄答道。
“哼,”度弦笑道,“想必紫垣定為我周旋了許多。”
“我才沒有,我來傳詔,隻不過看看那受世人敬仰的渡生君,死了沒有。”說著紫垣白了他一眼。
“你如今看到了,還有氣兒,放心。”度弦依舊隻是望著眼前這個嘴硬的至交咧開嘴笑著。
“你也笑得出來,你被遣往此地那日,我便說了,照顧好自己,等我的消息, 你全然當成耳旁風了罷,看來你也沒把我這朋友放在心上,怕是這半月早將我忘光了吧?”紫垣數落道。
他又想起那日對度弦千叮嚀萬囑咐時,這家夥還在自己麵前咧著嘴笑著直點頭的樣子,此刻隻想把這家夥的腦袋剖開來細看看那日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說話間,二人隻聽背後傳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紫垣剛回頭,便見一獸正齜著獠牙將利爪撲向自己。紫垣反手一指,道一聲“定”,那獸立即不動彈了,整個獸身從半空中直直墜下。度弦看見這一幕,又是垂下眼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此刻,他已不認為噬月隻是“有些”笨了。
“想必你就是噬月獸了?”
紫垣仔細打量著他這家夥約莫三丈高,頭上長有粗壯碩大的犄角,通身堅毛,兩隻赤紅色的眼睛正怒瞪著自己,至於四肢嘛,還擺著剛才那副要吃人的凶態。
“凶勢倒是很足,就是有些憨蠢。”此時紫垣已站了起來,單手背定。說完,他又回過頭去看仍倚坐在牆角的度弦,度弦當即會意,閉著眼向他點了點頭——所謂君子,想法不謀而合。
“你是誰,作甚來此?快放了我!”噬月雖被定著,聲量氣勢卻不曾稍減,比起那日對度弦的態度,還要硬些。
“你已被定住,竟還如此囂張?”見噬月一本正經發怒的樣子,他覺得甚是好笑,“好了,我是守文殿紫垣,此次前來,乃是奉了天君之命傳詔。”
“天君?傳詔?你沒騙我?”
噬月頗為懷疑,他在孤山活了幾萬年,彆說天君,連個雲卒的影子都不曾見過,眼前這人竟是天君所派,來傳詔的?不過他轉而又想,此人未被廢除仙力,一下便能將自己定住,而且他闖入孤山自己竟一點察覺都沒有。等一下,他剛才說自己是誰?紫垣!就是那個上判天君,下辯群臣的紫垣仙君?
噬月雖然剛成人形便獲罪來這荒涼之地,但在他還是陰陽樹上一顆果子的時候,便聽陰陽池邊來來往往的小仙女們議論過這位曾在天君殿上怒批上任天君無延不守天道,有負三界的奇仙。
那些仙女們無不誇讚這位紫垣仙君,提起他,都道是“神仙玉骨”、“口若懸河”、“一身正氣”,諸如此類。誇完小仙女們還總是羞怯地低頭,互相指著對方咯咯地笑。
那時小蚩也對他說,若是幻成人形,一定要去見見這位仙君,究竟是怎樣的神仙人物。
就連噬月自己,心中對這位仙君敢於直言的事跡也是極其欽佩的。雖然他對妹妹說,若是得了人身,第一個想見的是另一位仙君。
“喂,小憨獸,想什麼呢!”牆角的那位揚唇一笑——他覺得紫垣對這笨獸的稱呼實在貼切,正合他意。
噬月的回憶被紫垣打斷,他回過神來,激動地問“你,果真是……紫垣仙君?”
“怎麼,我都把你定住了還不信?要不……”紫垣向噬月慢慢走近,直到對上他那雙眼睛,戲謔道,“我把你殺了?”不知怎麼,他突然覺得這雙眼不如剛才那般凶狠了,反透露出些愚蠢清澈的味道來。
“太好了!”
噬月忽然興奮起來,正要往前一步,發現自己還被定著,隻好尷尬地笑笑。紫垣一眼瞧出他的窘迫,手指一揮,解了定獸訣。
噬月立即變作人形,要向敬仰已久的紫垣君行禮,將要跪下,身體便被紫垣施法立定。
“呦,態度還真是變得快。”紫垣揚聲調侃道,“好什麼?我把你殺了?”
噬月不知為何上仙不讓他跪,此刻他卻不能對上仙不恭敬,隻好躬身作揖。
見上仙沒再攔著自己,才開口道“紫垣仙君,剛才多有得罪,我……阿不,小仙……額,小人……小獸著實不知是紫垣仙君,小獸實在是未在天界久呆過,不曾識得仙君,請仙君原諒小獸的魯莽。”
噬月說的是實話,他剛幻化成人形便獲了罪,還沒來得及去臨仙閣學習三界規矩。此刻連在上仙麵前如何自稱都不曉得,更彆提認識紫垣這般鼎鼎大名的人物了。且他本就生性凶悍,來孤山後,縱情食人嗜血,早就習慣了你啊我啊這種沒大沒小的稱呼。
紫垣倒是被他此番做派逗得大笑,“哈哈哈,沒想到你這看起來殺人如麻的憨獸竟還會這些阿諛奉承之功。”
“不……當然不是!”噬月連忙解釋,生怕上仙誤會他作那等卑諂足恭的小人,“隻是我……小獸還是那陰陽樹上的果子時,便已聞得仙君的事跡,仙君……呃……那個天上公正地上道義,仁德大義。小獸隻覺得佩服,如今見到真人,隻覺得萬分激動,斷然沒有因為仙君官位在身就諂媚奉承的意思!”
噬月腦子轉了半天也隻能想出兩個那些小仙女形容紫垣的詞,不過他對這些拽文弄墨的事情實在不通,具體忘了,隻記得大概是這些字,此刻又實在太過激動,便一股腦兒將這些文字倒了出來,至於怎麼拚湊——上仙應該能聽懂吧。
而那兩個成語實則是“天公地道”、“成仁取義”。
度弦卻是望著小憨獸一臉癡傻的模樣,悠悠地嫌棄道“沒見過世麵。”
聲音很小,卻是周圍太過幽寂,其餘二人都聽見了他的嘀咕。
噬月正向自己崇拜的上仙作著揖,隻低頭白了牆角那人一眼便不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