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二十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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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中無日夜。

沈知寒睫毛微顫、睜開雙眼,有些怔愣地望了一會上方的雪色紗帳,隨即嘗試著動了動手指。

自上次被風不憫襲擊後,他變得有些過分虛弱。一天之中醒著的時辰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而每次醒來時,皆是渾身無力的狀態。

身上所有疼痛皆已消失不見,他暗自內觀,所有的傷處卻都還在,沒有絲毫愈合的跡象,想必是風不憫又施了同命咒的緣故。

識海深處倏然一陣波動,沈知寒微微闔眼,腦海之中便響起墨寧的聲音——“師尊!您在何處???”

這是無為宗師徒之間傳信的秘法,折桂大會想必已然結束,可小徒弟的聲音微微顫抖,好似十分焦急的樣子,可作為師尊的他卻因靈力被封無法回應。

沈知寒終於等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試著以雙臂撐起身體,誰知才使力,一隻冰涼的手便貼上了後心位置,將他扶了起來。

“醒了?”

風不憫冷鐵般的嗓音從身後響起,沈知寒喉嚨有些乾澀,咳了咳:“我……睡了多久?”

對方略一沉默:“七個時辰。”

道子微微頷首,瀲灩的眸子卻轉向了不遠處的軒窗。

風不憫寢殿的軒窗很大,窗格也稀疏,有些像沈知寒生前那個世界的落地窗。凝神望去,便可透過雕花望見沸騰翻滾的雲海,似乎從不會停歇。

他乍然一陣恍惚:“……這是第幾日了?”

風不憫又默了一瞬:“第三日。”

沈知寒也沉默下來。

——已經三日過去了,師尊還是沒有來。

當初他說尋到了墮神天淵的蹤跡前去尋找,可是遇到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不能傳信,也不能離開,沈知寒就這樣怔愣地盯著窗外放飛思緒,可風不憫卻一隻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後背,流光溢彩的金眸極為專注地凝望著對方線條清豔的側臉。

這段時日沈知寒醒著的時間格外的少,風不憫怕他睡著時難受,便自作主張地將那一頭錦緞般的青絲打散了。此時他靠坐在床邊,鴉羽般的長發便帶著清新氣息與些微涼意垂落到風不憫的手背之上,帶來一股難言的癢意。

沈知寒對他的心思絲毫不知,終於收回一直盯著雲海看的視線,冷不丁就來了一句詰問:“不知不憫兄打算何時放清昀回無為宗?”

風不憫唇線扯成了一條直線,可比起無奈與憤怒,他心中更多的卻是疑惑:“你既喜歡這裡,為何還要走?”

沈知寒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在下喜歡何處,與在下要去何處,二者之間並無甚關聯。況且若是就這般不明不白地留在風回峰,師尊、師弟、還有阿寧那邊,必然很擔憂在下。”

風不憫聞言,眸中閃過一絲淒惶,卻瞬間被冰冷吞噬:“我可以向他們傳信,告知所有人你留在風回峰了。”

沈知寒一噎,險些一口淩霄血噴出來。

這人怎麼就說不通?若就這樣留在風回峰,他還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麼?!

心道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變成籠子裡的金絲雀,他隻好重新組織了一下措辭,薄唇微啟,緩聲道:“我……”

“轟——!!!”

巨大的轟鳴聲嚇得他險些咬了舌頭,已到嘴邊的話頃刻間被堵了回去。

一道帶著笑意的高喝便在此時攜磅礴靈力穿透重重山壁,肆無忌憚地衝入二人耳膜。

“風、不、憫!給本尊出來受死!!!”

謝長留的威壓毫無顧忌地放了出來,沈知寒無法以靈力抵擋,立時悶哼一聲,口鼻溢出鮮血。

風不憫見狀心念一動,一名白裙侍女即刻推門而入,福了福身:“主人。”

他深深望了一眼沈知寒,隨即轉身出了門:“照看好他。”

侍女恭順低頭:“是。”

沈知寒靠坐在床上,聽著外麵響起的交戰之聲,眸光卻落在了默默守在床前三尺外的侍女身上。

他心思一轉,突然將外袍廣袖向下扯了扯,露出雪白裡衣來,隨即格外細致地擦起了口鼻處的血跡。

以傀儡的思維來看,他手邊案上便有錦帕,清潔麵部,錦帕顯然比裡衣更為方便。

是以侍女安靜地望著他,神色卻有些茫然。

沈知寒垂下手,便見血汙紅梅般落在雪白衣袖上,格外刺目。

他先是皺了皺眉,隨即一扭頭對著侍女笑了起來:“不知姑娘芳名?”

道者本就生得清豔,即便是不笑,那雙含著秋水的桃花眸都會令人生出親近意味,遑論是他刻意討好的時候。

隻可惜傀儡無情,侍女微微福身,卻是不為所動:“我們都是主人所屬,全憑主人心念調令,無需姓名。”

沈知寒卻毫不氣餒,雋秀的眉微蹙,桃花眼一垂,便擺出副很苦惱的樣子來,頗有些可憐兮兮的感覺。

“姑娘,你看看,這衣袖臟得很……”

他眼波一轉,滿懷希冀地望向對方,誠懇道:“不知姑娘可有法子,能將這些血跡清除?”

侍女聞言,這才肯挪動步子,向床邊移了幾步,伸手捏起沈知寒的袖子來:“仙君若不嫌棄,或許……”

“怎麼會呢?”沈知寒笑得好似遍野桃花盛開,另一隻手卻捏了捏鬢發,“還請姑娘施為。”

若他記得不錯,傀儡之術的核心多在其後頸第四節脊骨處,隻是此時沈知寒沒有靈力,不知神識之力究竟能否破除傀儡術印。

師尊與小徒弟皆杳無音信,事已至此,不試一試他又怎能甘心?

這廂心思電轉,侍女卻茫然不知,得了沈知寒允許,指尖立時蘊起靈光,緩緩湊上了他的衣袖。

沈知寒眼神霎時淩厲,捏著鬢發的手卻劍指一並,挾神識之力點在了侍女光潔的後頸之上!

他初次嘗試,生怕一擊不成將風不憫引回來,幾乎是用了全力。

幸好所記沒有出錯,隻見那侍女周身白光一閃,身形倏然縮小變化,竟化作一截樹枝掉落榻邊。

雪白衣裙沒了支撐,立時輕飄飄塌落,鋪陳於沈知寒膝上。

“冒犯了……”

沈知寒誠心向著樹枝告了罪,又將其好好放置於桌案上,隨即伸手解開了自己金繡雲紋的腰帶。

與此同時,風回峰外。

謝長留與風不憫過招飛快,像是兩道飛快相交又分離的虹光。

紅芒與魔氣交纏互搏,謝長留衣角淩亂,更狼狽些,卻笑得肆意張揚。

二人纏鬥將近一盞茶的時間,他早已發現風不憫好似顧忌著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風回峰過遠距離,當即便嗤笑一聲,嘲諷道:“本尊當你多厲害,怎麼,守著老窩怕被端麼?”

風不憫唇線向下一彎,正要開口反駁,神色卻乍然一厲,一縷幽光倏然閃過眼底。

謝長留麵上笑意未收,眸中神色卻實實在在地凝重起來。

雖然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他能明顯感覺到,風不憫生氣了。

紅衣魔尊手腕一動,原本懸於紅繩之上的金鈴一聲脆響,立即化作一柄金燦燦的長劍;而風不憫卻雙臂張開,磅礴黑氣霎時翻滾而起,天地靈力不知為何竟被牽引得躁動起來。

雲海卷起巨浪,頃刻將二人身影淹沒,再難尋覓其蹤。

而風回峰內,風不憫的寢殿大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隙。

一襲雪白衣裙從門檻散落,隨著行出之人的腳步蕩開嫋嫋柔波。

明明是與周遭侍女同樣的打扮,此人氣質卻與她們截然不同,好似一抹靈動的清雲,被流風吹拂愛撫,牽出萬般風情。

若是站在人群中,此人必定會是第一個被人矚目的存在。可此刻,“她”身上的氣息卻好似被什麼掩蓋了,就這樣在麵孔神態皆一模一樣的白裙侍女中間穿梭,卻沒有被發現任何異樣。

沈知寒模仿著侍女們的步態磨蹭到山洞出口,立時身形一閃。

飛身掠入甬道的同時,他終於鬆了口氣。

幸好這些侍女不是抹胸長裙的裝扮,不然他還真的克服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穿女裝!!!

謝長留與風不憫的修為均在他之上,因此沈知寒根本不清楚以沉心魔尊的修為能夠攔住這位魔域主幾時。因此當務之急,便是在同命咒徹底失效前儘可能走遠些,不要再被抓回來。

經脈之中,靈力與疼痛幾乎是同步恢複,心知這樣下去可能連山洞都出不去,沈知寒咬牙,眸中突然湧上一陣狠意,抬手便將一道劍印打入自己眉心。

印記進入體內的同時,由靈台始,四肢百骸之中殘餘靈力幾乎瞬間被全數激發,沈知寒精神一震,再催靈力,整個人立時化光疾飛而出。

風回峰雲海瘋狂翻滾,像是被從內攪了個天翻地覆,又好似是要將體內二人吞噬。黑氣紅芒瘋狂交擊,可就在這一瞬,一聲怒吼卻倏然衝天而起!

一道紅影立時被雲海吐出,重重將山壁撞了個極為龐大的凹陷出來,連同整座風回峰都抖了三抖。

謝長留氣息萎靡,卻捂著胸口望著衝向天際的靈光,笑了出來:“不愧是本尊的心肝,當真聰明!”

他胸腹受傷,聲音沙啞得好似破舊的風箱,甚至帶著換氣時的嗡鳴聲,可嗓音中卻摻著顯而易見的得意與驕傲,似乎對沈知寒的脫逃行為格外與有榮焉。

他聲音未落,魔域主的威壓卻在此刻穿透雲海,數百丈的層雲立時被逼散。

衝天黑氣中,白衣人衣袍烈烈飛舞,一雙碧綠眼眸卻穿透魔霧,直直鎖定了還在咳血的謝長留。

風不憫線條涼薄的雙唇輕啟,聲音卻好似從極深地獄中傳來,直令人全身泛起身墮無間般的寒意:“你——該死!!!”

風回峰地處魔域腹地,想要離開魔域範圍,至少要架雲將近一日,沈知寒一心逃離,再加上劍印加持,速度竟比平日快了一倍有餘。

可有句話叫心有餘而力不足,沈知寒心脈負傷、失血過量,靈力本就所剩無幾,又怎麼可能撐到飛離魔域?

似是為了印證這一點,魔域澄藍天空中掠過的白光驟然向下一偏,向著一處密林飛墜而去。

“轟!!!”

一聲巨響,激起無數飛鳥。

深林直接被砸出一個三四尺深的圓坑,樹木倒折一片。可煙塵還未落儘,一嫋白裙卻從中緩步踏出。

說是白色,可實在是過譽了沈知寒身上這套衣裙。

原本明心花瓣般層疊褶皺的裙擺與廣袖因他剛剛那一摔搞得滿是泥汙,被玉簪高高挽起的青絲也散落下來,再不複飄飄仙姿,反倒像是個荒野中波折數月的流浪者。

這位“流浪者”腳步踉蹌,明明身軀搖搖欲墜,卻還是硬撐著向著原本便要架雲而去的方向行走著,幾乎沒有一絲偏移。

一柄晶瑩剔透的長劍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卻不是拿來防禦,反倒成了拐杖,繼續支撐著他踽踽獨行。

可若是仔細看去,便能發現他平日秋水清泉般的雙眸中竟是沒有神光的,分明是已然失去了意識!

沈知寒一直保留著作為一個凡人的習慣,即便是成了修真界頂尖的修者,平日行走在外也不會露出半絲分神境的威壓。

可如今他已然失去控製自身的意識,威壓外放,竟將林中生物逼得儘數倉皇遠遁。

偌大密林中,一時隻剩下衣料拂過枯葉灌木的輕響。

驟然,一聲歎息穿過茂密林葉傳來,縹緲清幽,仿若幻夢。

“可真是令人好找……”

彳亍之人腳步微頓,無神雙眸卻輕微移動,倒映出一名身披玄金鶴氅,銀絲勝雪之人。

對方生得清潤俊美,麵上好似隨時都掛著令人安心的澄淨笑意。他穿林拂葉而來,卻好似脫離塵世之外,沒有任何事物能沾到他的衣角。

就在這抹身影明晰的瞬間,沈知寒前行的步子卻停了。

乾裂蒼白的薄唇翕動,他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可來人目光敏銳,偏巧看出了他的口型。

——他在喊“師尊”。

就在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沈知寒即便失去意識也要大睜的雙眼終於閉合。

單薄筆直的背脊陡然一彎,整個人瞬間向前倒伏而去。

君無心身形一閃,瞬移數尺將人接住,隨即牢牢護入了懷中。

儘管知曉沈知寒此刻已完全失去意識,君無心還是動作極輕柔地一下下撫摸著他的後頸,像是在疼愛一隻小貓。

他薄唇微啟,往日裡清雲般縹緲清澈的嗓音中卻滿是無奈與寵溺,歎息道:“……為師不過離開幾日,我的寒寒怎麼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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