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陽城碰上了倒春寒,連刮了幾日颯颯的陰風,一到早晚就倍感料峭。
這日沈涵初醒得很早,窗外麵還是一片黑朦朦。睡眼惺忪之際,她才想起今日是禮拜六,不用上課。
她看了看牆上的掛曆,翻了個身,將頭蒙在被子裡,在做夢似的,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似乎到了另一個地方,一座幾進幾出的大院落,厚重的朱漆實心大門推開,走進一個人來,高高大大,石青色的褂子,身後跟著仆役,威風凜然,是她的父親沈乾鶴。他剛踏入正廳前的院子,她的兩個弟弟就歡呼雀躍地跑到院子裡,抱住他父親的腿。
他父親抱起弟弟們,滿臉慈祥的笑容,親昵地去用胡子磨蹭他們的臉,她的弟弟們笑得咯咯直響。
正廳菱花隔扇門後躲著一個人,還沒門的裙板高,穿著件半舊袍子,臉磕在隔扇板上,磕出一條條紅印子。她細細一看,發現是她自己,小時候的自己。
她瞪大一雙眼,靜靜地看著院子裡的弟弟們,眼裡是滿滿的羨慕。因為父親,從沒有這樣抱過她。
乳娘何媽走了過來,牽著她往內廳走。她戀戀不舍地往院子裡又看了最後一眼,何媽往一扇垂花門一拐,她也一拐,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何媽帶著她回到一座跨院的廂房裡,跨院子種著幾棵槐樹,鬱鬱蔥蔥的葉,六月裡常是落得滿地鵝黃色的小花。東南角有一間小佛堂,裡麵有個女人常年在裡麵念經,何媽告訴她,那是她母親。
白天,她和兩個弟弟一起在家庭蒙館上學。當時清王朝已沒了,共和民國伊始,各地都推行新學,京師大學堂審定的十六門學科裡,有一門圖畫課。課本裡雖是西洋的幾何圖,但先生教的還是國畫。
她一直用不好毛筆,那幾天卻一直在極認真地作一副圖,畫的是她父親,高高的個兒,寬厚的肩膀,溫和地抱著她,慈祥美滿。
先生不在,她的兩個弟弟吵得厲害,相互扔書擲筆打鬨著。一支沾滿墨汁的毛筆滴溜溜地飛了過來,剛好擲到了她畫上,她父親那張慈祥的臉,被一灘墨汙給毀了。
那是她辛苦作了幾天的畫,裡麵滿滿地都是期盼和希望。她隻覺得氣急攻心,“砰”地一拍桌子,執起那隻筆朝他們丟了回去。
兩個弟弟愣在了那裡,他們雖是姨太太生的,但百般受寵。她雖是正室所出,但在這家裡,爹不疼娘不愛,一直沒什麼地位。他們向來看不起她,如今她竟敢對著他們拍桌子瞪眼,簡直是反了天了。
兩個人剛剛還互相對打,如今卻同仇敵愾,一起來對付她。三個人扭打了起來。她是雖是長姐,但比他們任何一個都瘦小。以一對二,自然吃虧不少。但她也是個倔性子,吃虧歸吃虧,打還是要打的。
蒙館先生回來後,見三個學生,居然撕扯著在打架。蒙館裡遍地狼藉,亂作一團,老先生氣得胡子都要豎起來了。將他們一個個拎到蒙館外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