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專列停下後,公使團的人便陸陸續續地往下走。為首的法國公使一身精致的西服,高筒禮帽,手裡握著根黑色細拐,一副紳士做派。那公使夫人挽著他的手,金絲錦緞洋裙上綴著鮮花,一頂羽毛緞帽隨風起伏,著實雍容華貴。
這一行人熙熙攘攘坐上了派來的汽車離開了火車站。晚飯是寧州著名的楓露西餐廳吃的,羅昌倫早早地就將餐廳包下來布置了一番。眾人坐在一張西式大長桌邊,鮮花燭光,銀器美酒,觥籌交錯。這楓露餐廳有自己的西洋樂隊,席間便是佳曲不斷,那一番中西交融的熱鬨盛景,不可想像。
顧北錚坐在長桌的上座,發現沈涵初竟坐在自己對麵。他垂下頭,兀自吃著盤中的食物,或扭頭與旁邊的人說話,雖然眼睛竭力不去看她,可心中卻猶如有隻貓爪子在撓般。
等飯用過一半,他終於忍不住,身子往後靠了靠,透過麵前那灩灩的紅酒杯偷偷去瞧她,她那精致的臉頰和白衣在那鬱金香形的高腳杯裡微微發著光,他伸出手指,輕輕晃了晃杯腳,她也隨著那杯麵的酒水晃動起來,正心神恍惚之際,她忽然從他的杯中消失了, 顧北錚猛然抬起頭來,見她已俯過身,與旁邊的一位外賓侃侃而談,那一口法語,說得溫軟流利,一時間,目光竟舍不得離開她。
到了次日上午,一行人到武和路的公署大樓開會,因為是商議合辦銀行的細則,除了財政司的要員,倒還新來了一些白發蒼蒼的學者,都是公署大樓經濟顧問。那法國銀行團的人十分難纏,提出的條款一條比一條苛刻,雙方唇槍舌劍了一上午,也沒達成一致。
到了十二點,會議已經到了僵持的地步。那一個個閣老要員,都是眉頭緊縮地在那裡抽煙,會議室裡沒一會兒便煙霧繚繞。沈涵初在煙霧裡站著,嗆得幾乎要掉淚。牆上的一隻琺琅金掛鐘,發出當當的響聲,隻見顧北錚將文件往桌上一丟,淡淡地道:“諸位今日都辛苦了,公署大樓裡為各位準備了薄宴,這合約,等用過飯了再商議。”
沈涵初忙向法國公使與銀行團的人翻譯,眾人聽了便紛紛起身,由羅昌倫引著往會議室外走。顧北錚卻在那裡不緊不慢地理著一些文件,等人散得差不多後,方才俯身,對著楊魏軒耳語道;“馬上去給大總統發電報,放出四國銀行欲與我們合作的消息……”
用過飯後,顧北錚卻不再急著開會,隻是讓楊魏軒找了幫玩樂的高手,帶著這群人四處消遣,燈紅酒綠地招待。沈涵初也隻好跟著楊魏軒與銀行團的人在各個場子間奔波。一玩就是兩天。
到了第二日晚上,熙春園正有紅極一時的名角鳳九春的演出,顧北錚讓楊魏軒早早訂下了最好的包廂,隻帶著他們去聽戲。他們坐的二樓的包廂,是個視野最佳的雅間。胡桃木的桌椅,水墨色的簾子,茶房十分殷勤地往這裡送茶倒酒,點心果子擺了滿桌。
鳳九春正唱著正是他那成名曲《牡丹亭》,手中一柄梅花折扇, 眼波流轉,聲色絕美。待唱到那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下懸”時,那細膩婉轉的“水磨腔”,猶如幽咽的洞簫聲,又如春風拂麵,說不儘的錦繡風光,樓下的戲迷票友,早已喝彩如雷!連那公使夫人,雖語言不通,卻也滿臉驚豔之色。
沈涵初聽著這曲《牡丹亭》,隻是想起那年元旦,他與楚劭南在坡子街上的濃情相依的情境,那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他與她越洋相隔。她這樣怔怔地想著,一時間心神恍惚,十分黯然。
那公使夫人聽得饒有興趣,便問道:“Mlle Shen, se, c'est quoi, cette histoire?”(密斯沈,台上演的是個什麼故事呢?)
沈涵初這才回過神來,忙斂了斂神色,將這《牡丹亭》的故事與她說了一遍。那公使夫人原也是個喜歡看戲劇的人,今夜見了這昆劇,初一看這滿堂的水袖羅衫,香扇蘭指,分外新奇;又聽這絲竹管弦,聲色旖旎,又是分外動聽。等到沈涵初與她講了這故事的原委,竟又是另一番感動,直呼浪漫,說是比那莎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還要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