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月樓,二層臨窗位置。
那位三十歲左右的夥計如往常一般,為顧勇斟酒布菜,神態恭敬挑不出半點毛病,然而他的語調卻偏陰沉:“你最近來得有些頻繁了。”
顧勇目不斜視,淡淡道:“今日不過是第二次。”
夥計道:“十天之內的第二次,以往你頂多半個月才來一次。”
顧勇默然。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織經司察事,且在淮州地界上磨礪七年之久,他當然知道這個簡單的頻率變化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眼下正處於極其關鍵的時刻,他必須知道上麵的人究竟做何打算。
夥計見狀又道:“罷了,現在說這個沒有太大的意義。上麵讓我問你,前日為何放棄對陸沉下手?你可知道,為了將蘇步青調去泰興府,繼而給你創造這個動手的機會,我們損失三名好手才逼死張溪的部將。”
顧勇平靜地應道:“因為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蘇步青將陸通放回去,隻將陸沉留在衙門內,顯然是察覺到陸家存在被人陷害的可能。”
“又如何?”
“陸沉發現了那封密信,又將孫宇藏了起來,這兩件事必然為蘇步青所知。以他的經驗和心機,絕對能發現這個過程中的蹊蹺。故此,當時我感覺到若是對陸沉動手,無法得手不說,肯定還會被蘇步青布置的暗手擒下。”
夥計聞言微微皺眉,問道:“暗手?”
顧勇抬頭望著他,神情凝重地道:“我以前對你說過織經司最神秘的內衛。以淮州司為例,泰興府、來安府和廣陵府這三處衙門皆比不上內衛,這批人手連我都不知詳情,隻由蘇步青一人掌握。蘇步青雖然不在廣陵,可他隻要將內衛留下一部分,我便沒有機會傷害陸沉。”
夥計輕歎一聲,算是認可他的看法。
顧勇又道:“順著這條線想下去,我很有可能已經被蘇步青懷疑。你們要調虎離山讓他去泰興府,他便順水推舟將陸沉當做誘餌。”
夥計緩緩道:“雖然如此,我們的目標越來越接近實現,你應該感到高興。”
顧勇露出一抹神情複雜的笑容。
所謂目標,是一個很複雜的局。
這一切的起因是元月底的時候,蘇步青發現東邊泰興府境內北燕細作的蹤跡,顧勇來不及將消息傳遞出去,那些人便已經失手被擒。
因為其中一些人持有明麵上的身份,而且很多線索都來不及毀掉和遮蓋,泰興軍掌團都尉張溪的暴露已經不可避免。
事發突然,顧勇等人來不及與北邊河洛城聯係,於是在北燕察事廳留在淮州境內的主事之人籌謀下,一個應對和反製的陰謀旋即成型。
由張溪在最後關頭吐露出另外一個內奸和廣陵陸家的消息,將蘇步青和織經司密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廣陵。
盤龍關都尉寧理和織經司察事顧勇負責施行對陸家的栽贓陷害,進一步坐視陸家的罪名。
這不僅可以誤導蘇步青,還能通過陸家將薛懷義牽扯進來,進而引發織經司和南齊右相薛南亭之間的矛盾,最終便可造成南齊中樞的內鬥加劇。
那主謀之人另外一個目的便是在暫時擺脫織經司的關注後,讓北燕安插在南齊軍中的細作開始行動,推動李玄安南投之事,以此來嘗試謀奪盤龍關。
顧勇心中百折千回,抬頭問道:“家裡有沒有查出來,先前隱藏在泰興府的人為何會暴露行蹤?”
這短短一句話裡不知藏著多少滄桑。
十三年前,江南江北本是一家,皆為大齊疆域。
河洛淪陷、先帝殞命之後,有些人誠心歸附登基為帝的皇七子李端,從此老老實實地做著南齊的臣子。但有些人在被南渡洪流裹挾進入南齊境內時,身上便已經擔著隱秘的任務,而且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回頭。
張溪如是,寧理如是,顧勇亦如是。
他們大多已經在南邊娶妻生子,曆經七八年的奮鬥擁有了官麵上的身份,可他們其實都是北燕察事廳的細作,真正的根依然在北燕。
夥計亦有些觸動,搖頭道:“目前還沒有消息。我估計,這應該是秦正安插在北邊的釘子發揮了作用,否則蘇步青做不到那麼果決狠辣。”
顧勇又問道:“邊關局勢如何?”
夥計麵露遲疑。
按照察事廳內部的規矩,他不能將這種情報告知對方,然而望著顧勇微微發白的麵色,他知道這個老朋友最近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再想到上麵對顧勇的安排,夥計心裡暗暗一歎,選擇性地說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寧都尉已經取得盤龍關都指揮使裴邃的信任,李玄安詐降奪關一事也在推行中。”
顧勇眼中浮現一抹期盼,神往道:“若是能拿下盤龍關,蕭望之隻能率軍退回江南,想必那時候我們便不用再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像他們這種長期潛伏的密探,一旦曝光便不可能繼續從事這份艱苦的活計,基本會調往北燕境內。
夥計輕咳兩聲,岔開話題道:“另外,最近上麵查到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