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不解地望著他。
段作章幽幽道:“我是從四品武將,你們廣陵衙門論理是沒有資格審的,至少也得蘇檢校親至,當然誰也沒想到會出現你這個愣頭青。即便是蘇檢校審了,我的案子也要由秦提舉複核,並且上奏給天子,再由中書和軍部議定處置。你可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多少有趣的事情?”
他在“有趣”二字上咬了重音。
似乎知道陸沉無法回答,段作章繼續說道:“我肯定會被定為通敵叛國,與顧家父子一起押赴刑場斬首,家人多半也難以幸免。這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目的,因為我是蕭大都督親自提拔起來的武將,此案必然會牽扯到他身上,不過會暫時壓下,等到淮州戰事落幕。”
陸沉問道:“何至於此?”
“一定如此。”段作章麵露譏諷,繼而說道:“如果我軍大敗,乃至於淮州失陷,那麼一切休提。如果我軍取勝,這件案子就會成為蕭大都督的汙點,阻止他繼續往上晉升,這就是所謂的功過相抵平衡之策。想要做到這一點,我必須通敵叛國,必須以死謝罪。”
陸沉沒想到段作章會是這番心思。
他不清楚南齊朝廷內部的是非糾葛,如果段作章沒有誇大其詞,從這段話中倒是可窺一斑。
“可是將軍這般搖擺不定,對於蕭大都督而言亦非好事。”
“你以為我是在為大都督考慮?不,至少到今天之前,我隻是在為自己考慮。”
段作章神情坦然,唯獨眼中有幾分苦澀,繼續說道:“大齊軍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想要儘快擢升,最好的去處是北衙六軍,其次是南衙諸軍,再次是靖州都督府,最後才是淮州都督府。至於其他四座都督府,除非你有通天的關係,否則一輩子就待在偏僻艱苦之地熬著吧。”
北衙六軍保護皇宮,南衙諸軍衛戍京畿之地。
陸沉漸漸明白段作章搖擺不定的原因,也修正了先前對他的印象——一個沒有過硬後台憑借軍功升上來的武將,不該表現得如此優柔寡斷。
但是今夜他不願牽扯進太深的話題,隨即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不解,將軍緣何會坦誠相告。”
段作章在傾訴過後似乎輕鬆了些,淡然道:“我很清楚顧家父子是什麼貨色,他們怎麼扛得住織經司的審問?反正那些事都會抖露出來,不如我光棍一些,也好過憋在心裡為難自己。”
陸沉點了點頭,旋即說出一句讓段作章麵色微變的話:“顧家父子關於將軍的指控並無實證,隻是他們的一麵之詞,而且將軍已經提前打算和織經司合作,要將這些內賊一股腦地挖出來,所以才對他們虛與委蛇。至於將軍和我今晚的談話內容,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段作章定定地望著他。
便在這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嚎聲傳了過來。
陸沉平靜地說道:“李察事正在給歐知秋用刑,將軍勿憂。”
段作章若有所思,緩緩道:“如果不是聽說過令尊對你的愛護,確信他決計不會讓你早早加入織經司這種衙門,我一定會認為你是織經司的老手。”
陸沉道:“將軍謬讚。”
段作章搖搖頭,又想起方才的對話,不禁神色凝重地問道:“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陸沉鎮定地道:“假如真像將軍說的那樣,你與顧家以及歐知秋的關聯還處在初步接觸的階段,並未造成實質性的破壞,我願意幫將軍一把。”
段作章追問道:“你想要什麼?”
陸沉道:“想同將軍結一份善緣。”
段作章沉默片刻,緩緩道:“我之所以對顧家父子的態度模棱兩可,就是不想任人拿捏,成為彆人手中的棋子。”
陸沉從容地道:“我覺得這件事會成為彼此共同的秘密,而非我用來拿捏將軍的手段。”
這一次段作章思考了很長時間,望著陸沉冷靜的眼神,他鄭重地說道:“好,我答應你,陸兄弟這份恩情我會牢記在心。”
陸沉沒有再客套,道彆之後起身離去。
這一夜他坐在闌乾旁凝望著漫天星光,聽著那間牢房裡不時傳來歐知秋的慘嚎,從一開始的尖銳到後麵的虛弱,及至悄無聲息。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時,李承恩的身影出現在陸沉視線中,他沒有開口說話,隻是衝陸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