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陸通搖搖頭,蒼涼道:“大帥過世的時候,你還隻是淮州境內一介都指揮使,麾下一萬多兵馬,而且沒有幾個真正的心腹,又能做甚麼呢?這些年你能秉持大帥遺誌,為天下蒼生守住淮州之地,想必大帥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慰藉。”
蕭望之長籲一口氣,緩緩道:“廣陵那邊的事情,我確實不知前情,是那個顧家找上段作章後,我讓他虛與委蛇,以便順藤摸瓜一網打儘。再後來陸沉那孩子插手其中,段作章因為先前我讓他看顧你們父子的緣故,便自作主張與他合作。等我知道之後,再想將陸沉摘出去已經沒有太大的必要,而且他自己未必甘心。”
他微微一頓,神色坦然地說道:“我相信廣陵可以守住,所以當時我給段作章發去一封簡單的軍令,他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沒想到陸沉表現的那麼出色,靖州厲都督又培養出一個好女兒,所以他們能在廣陵城外大勝敵軍。你也知道,守城待援和出城迎敵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難度猶如雲泥之彆。從這便可以看出,陸沉這孩子心氣很高。”
陸通輕歎道:“其實在細作案的時候,沉兒讓李承恩跑來找你,我就發現他心思很深,都怪我給他取的名字不好。”
蕭望之道:“這未必就是壞事。他有這個心氣又不缺能力,你又何必拘著他?我知道你舍不得讓唯一的兒子冒險,可當今這個世道,哪有什麼絕對安全的活法?你讓他做個無憂無慮的紈絝子弟,果真能無憂無慮?舉世濁浪滔滔,獨他一人清如許?”
“但是你越看重他,他就越難留在淮州。”
陸通抬起頭,眼中陡現銳利的光芒。
蕭望之默然不語。
陸通沉聲道:“你為何要壓著蕭閎?不就是因為隻要他嶄露崢嶸,永嘉城裡那些人必然會升他的官,將他調到南麵去?彆忘了,你家老大蕭林如今還在太平州都督府,成日裡防備著南詔國那些誌大才疏的家夥,簡直是光陰虛度!”
“我之所以壓著蕭閎,不是因為你說的這個原因,而是他性子急躁需要磨礪。論兵法武功,他不比蕭林弱,但沉穩厚重欠缺太多。真讓他帶兵作戰,說不定就會被人引誘走入死地。”
蕭望之懇切地說著。
陸通沉吟道:“在這件事上我不同你爭辯,但是……姑且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希望沉兒去跟永嘉城裡那些人勾心鬥角。大帥當年曾說過,希望我能早些抽身而出,但是他和我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輕輕一歎,道:“我是不能退也不願退,可至少我能讓自己的兒子過得舒服一點。”
“我覺得,陸沉自身的意願更重要。”
蕭望之平靜的一句話讓陸通麵色微變。
拋開那些大道理不談,陸沉近來的表現已經非常清晰地透露一個事實。
他極有主見,對於未來也有自己的想法。
蕭望之又道:“再者說了,他不一定需要去永嘉做事,我們不讓他南下,還不能讓他北上?蘇雲青那個愚蠢的提議其實也能給我們一些啟發。”
陸通聞言眉頭微皺,他自然不會衝動地以為,蕭望之會和蘇雲青一樣,想讓陸沉去做勞什子暗諜。
此北上非彼北上。
“我勸過林頡,現在遠遠沒到起兵的時候,相反他的處境很危險,慶聿恭豈會遺漏自己身邊的綠林第一大幫?”陸通沉聲道。
蕭望之微笑道:“如果不是從你這兒聽說,我竟不知林頡的女兒就是菩薩蠻。說起來,這女娃兒端的厲害,一刀殺死李玄安,讓南北兩地的籌謀儘皆付之東流。其實你也不必過於擔憂,林頡自身名氣響亮,又讓他的女兒假借菩薩蠻之名養望北地,可見他心裡也有分寸。”
陸通道:“你是說,讓沉兒去林頡那邊幫把手?”
“如果你不反對,我覺得可以試試。”
蕭望之指著牆上懸掛的北燕地圖,悠悠道:“在我的構想中,林頡的人手如果可以轉為正規軍,一南一北夾擊偽燕東陽路,將這片地區連成一片,我們在推動北伐這件事上便有更充足的底氣。他在林頡那裡不會有什麼危險,慶聿恭在徹底完成對北地的消化之前,不會跑到大山裡針對幾個草莽幫派。”
“當然,那是很遙遠的事情。陸沉現在需要的是入都督府,學會怎樣帶兵打仗。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我會手把手地教他,保證他很快就能成長起來。”
蕭望之的笑容略顯狡猾。
陸通聞言不服氣地道:“我兒子天資聰穎,不然他能將一千多草莽糅合成一支悍不畏死的衝陣騎兵?”
“是,很是。”
蕭望之連連讚同,道:“那就這麼定了。”
“又被你繞進去了。”陸通哭笑不得,搖頭道:“都說讀書人狡詐似狐,你這位大都督怎麼也玩得這麼熟練?真不怕下麵那些虎將懷疑你被人掉包了?”
蕭望之爽朗地道:“如你先前所言,真麵目隻有在信得過的人麵前才會擺出來。”
這句話讓陸通的臉色好看不少,他忽然話鋒一轉道:“其實你對沉兒的安排和期許,並非離了他就不行,蕭閎也可以做好這些事。”
蕭望之沉默片刻,喟然道:“當年追隨楊大帥的老兄弟們,死的死亡的亡,但不論死了的還是活著的,心裡都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沒有你主動接手水麵下那一大攤子,我們根本做不成什麼事情。但是連大帥都說過,你的領兵之才壓根不弱於我們,隻不過為了大局考慮,你才甘願脫下戰袍混跡於商賈之中。”
他凝望著陸通,神情漸漸凝重:“我們欠你良多,既然還不了你,那就隻好還給陸沉那孩子。”
“行了,堂堂大都督弄得這麼肉麻,你也不嫌矯情。”陸通再次翻了個白眼,起身朝外走去,丟下一句話:“事先說好,沉兒若不願意,你可不能虛言恐嚇。”
他還是習慣性地將雙手攏在袖中。
蕭望之望著他的背影,忽地輕輕歎了一聲。
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當年的金戈鐵馬,豪情恣意。
然而故人皆被雨打風吹去,又有幾人能夠把酒言歡,再敘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