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坦誠地回道:“不瞞大都督,家父不願末將遠離淮州,而且末將自身也想留在淮州都督府。”
“這是自然,蕭兄對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初入軍中就能領千騎之數,這是一份很難得的信任與器重。”
厲天潤語調溫和,並未做出以高官厚祿引誘的試探,相反就像對待家中晚輩一樣平易近人。
陸沉略過這些過於私人的話題,望著這位聞名於世的大齊名將,略帶幾分惋惜地說道:“如果朝廷肯支持,其實這一次我軍本可謀求更大的勝果。”
“很難。”
然而厲天潤卻給出一個讓他很驚訝的回答。
陸沉不太理解,眼下限製戰果的唯一原因,那便是靖州軍的兵力不太夠。
倘若永嘉城裡的天子全力支持,哪怕不動用京軍,隻讓西南方向的道州和成州都督府派出援兵,從靖州平陽府取道北上,厲天潤都有更加廣闊的空間運籌帷幄。
靖州軍和淮州軍主力的實力完全可以支撐繼續攻城拔寨,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即便能收複更多的城池,厲天潤也無法憑空變出兵力鎮守。
厲天潤看出陸沉臉上的不解,淡然地說道:“在你看來,北伐難以成行的根源在於朝廷不夠支持?”
陸沉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無須贅述。
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後,將近半年的時間裡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北地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齊軍收複故土拯救萬民是必須負起的責任。
然而朝堂大權被江南世族掌控,北伐二字喊了十多年,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
如今親眼見識到淮州和靖州兩處都督府麾下將士的實力,陸沉自然認為是南邊那些君臣拖了邊軍的後腿。
厲天潤目光深邃,感慨道:“越往北就越難。”
陸沉凝眸細思,緩緩道:“大都督之意,北地百姓並非迫切地希望我軍收複故土?”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林溪說過的那些事情。
厲天潤頷首道:“你說的沒錯。關於北伐一事,朝廷的掣肘是一方麵,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北地齊人民心所屬。蕭兄應該對你說過,在元嘉之變以前,朝廷治下民怨沸騰,百姓怨聲載道,絕大多數人對朝廷的觀感都很差。十三年前河洛失陷後,皇室和門閥權貴匆匆渡江,壓根沒有理會北地百姓的生死。”
陸沉的神情變得凝重。
厲天潤幽幽道:“如此一來,北地齊人又怎會心向朝廷?此戰之所以順利,一方麵是你的方略收到奇效,另一方麵則是這片疆域離衡江很近,和靖州都督府算是接壤,朝廷還能維持一定的影響力。因此不論是南麵的盈澤城,還是江華和旬陽,百姓都不會特彆抵觸我軍。”
陸沉看出他眼中那抹倦色,不由得鼓起勇氣問道:“既然如此,大都督緣何要堅持北伐?”
朝廷拖後腿,北地百姓不支持,這樣的北伐有何意義?
“因為你沒有真正見識過景廉人的凶殘暴虐。”
厲天潤的回答讓陸沉有些意外,他繼續說道:“你可知道景朝為何要扶持偽燕立國?”
陸沉試探性地答道:“因為景帝想要溫水煮青蛙?”
厲天潤琢磨著這個俗語,道:“河洛城失陷後,朝廷中樞陷入癱瘓,江北各地淪於景軍鐵蹄之下,幾近於血流漂杵。那時候景朝軍隊的殘暴令人發指,他們不止是針對平民百姓,對待高門大族同樣不手軟,屠城之事時有發生。”
“我說的是真正的屠城,滿城白骨無人聲。”
陸沉怔住。
厲天潤繼續說道:“因此,北地的反抗十分激烈,烽火遍地都是。如果按照這個態勢發展下去,景朝的統治根本無法持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景朝先帝駕崩新君登基,他甫一繼位便調整策略,扶持偽燕立國,又吸納大量的北地門閥維持偽燕的朝廷運轉。”
陸沉皺眉道:“原來如此。”
厲天潤道:“表麵上是以齊人治齊,實際上景朝在不斷吸納北地的青年才俊,利用官位和金銀扭轉他們的觀念,讓他們以為景朝效力而自豪。要不了多久,或許在偽燕朝堂之上正在發生,這個傀儡朝廷會真正被景朝完全消化。等到那個時候,景朝鐵騎將再度蹂躪人世。”
陸沉凝望著對方的雙眼,緩緩道:“所以大都督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這世上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厲天潤神態平靜,又透出幾分期許之色:“你還很年輕,又極有軍事上的天分,將來一定能成為蕭兄的得力臂助。蕭兄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儘力幫他。”
陸沉起身應道:“大都督的教導,末將一定銘記在心。”
其實他還有一處不解,直到他離開都督府依然在心中盤旋。
厲天潤如何能夠確定,北伐成功之後北地百姓就能過得更好?
畢竟齊國先帝的荒唐事不勝枚舉,難道如今這位皇帝真的差彆極大?
從厲天潤的態度來看,他肯定堅信這一點。
事實……真的如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