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淡然說道:“近前來。”
“臣遵旨。”
陸沉應下,然後又往前數步,在距離天子約有一丈時停下。
在召見陸沉之前,李端想過一些籠絡的手段,比如賞賜他一些有用的寶物,亦或者從廣陵陸家入手,總之是希望這個同時得到厲天潤和蕭望之讚賞的年輕人可以明白,天家對他同樣很看重。
但是此時此刻,望著淵渟嶽峙遠超同齡人的陸沉,李端忽然決定放棄那些手段。
他平靜地問道:“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勢?”
這句話落入耳中,陸沉明顯有些意外。
對於今天這次麵聖,很久前陸通就幫他分析過,天子必然是要提拔這批年輕武將,以此來堅定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大都督的信心,同時向朝野上下釋放一個信號:在喊了十二年口號之後,北伐這件事將逐漸提上日程。
在這個過程中,朝堂必然會出現很多紛爭,李三郎的出現就是水流之下暗湧的初次顯現。
陸沉等人作為這次事件的核心焦點,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不太可能,但是隻要站穩腳跟,不胡亂做彆人手中的刀,便不會有什麼危險。
無論是想要推動北伐的天子,還是反對勞民傷財的江南世族朝中大臣,他們都不會刻意針對邊軍,因為二者至少有一個共同的訴求,那便是淮州和靖州不能失陷。
唇亡齒寒的道理,這些大人物還不至於漠視。
陸沉想過初次麵聖的很多種可能,比如天子從廣陵陸家說起,或者以他在江北之戰當中的表現打開話題,這些都是上位者拉攏下屬的常用手段。
萬萬沒想到,在見禮過後天子直接拋出這樣一個宏大的命題。
這應該算是考校?
總不可能是皇帝真的想要問計於區區一個檢事校尉。
心念電轉之間,陸沉已經平靜下來,回道:“臣愚鈍,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個方麵。”
李端不以為意,悠然道:“那麼朕就說得更清楚一些,你認為大齊北伐有幾分勝算?”
然而這個問題更加宏大。
正常而言,這不該是你和宰相樞密討論的事情嗎?
再不濟,也得是兩位邊軍大都督才有資格進言。
陸沉抬眼看過去,隻見皇帝麵帶笑意地望著自己,白淨的麵龐上有一雙深邃的眼眸,猶如深不可測的寒潭。
他在陳舒等人麵前的表現並非偽裝,確實是不太緊張,更多的其實是好奇。
前世偶爾看到一些資料,大抵將古代有為的皇帝描繪成人性逐漸泯滅的權力機器,仿佛他們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暗藏著深意。
如今當麵一見,除了身體瞧著不太健康之外,好像也沒有太多的出奇之處。
李端心中略感新奇,在朝堂上見識過太多城府深沉之輩,亦或是權欲熏心的貪婪之人,無論他們私下裡怎麼看待天子,在禦前都會表現的極其謙卑,極少會有人像陸沉這般敢於平視,而且目光中並無太多的惶恐。
很像當年他與秦正剛剛認識的時候,但問題在於那時他還隻是一個不受寵的普通皇子,並非今日逐漸掌握大權的天子。
想到這兒,李端帶著幾分鼓勵的語氣說道:“大膽直言,朕很想聽聽邊軍將士最真實的想法。”
陸沉對這句話半信半疑,但是基於進京前那些長輩的分析和叮囑,他在沉思之後還是選擇坦誠地回答:“稟陛下,從目前的情況來分析,我朝北伐沒有任何勝算。”
李端臉上沒有半點怒意,他隻是細細品味著“從目前的情況來分析”這幾個字,然後問道:“當真?”
陸沉謹慎地答道:“陛下,這是臣粗淺的想法,肯定比不上大都督等人的真知灼見。隻是陛下相詢,臣不能刻意隱瞞。綜合邊軍的實力、敵人的根基以及後方的支持來看,如果貿然發動北伐,縱然我軍可以取得一時的勝利,最後也必然會以失敗告終。當然,隻要蕭、厲兩位大都督可以主持大局,即便我軍最後不得不後撤,也可以保住淮、靖二地安穩無憂。”
李端眼中浮現幾分欣慰的神色,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般直接且懇切的回答。
這不禁讓他想起前幾天聽到礬樓內衝突的時候,那種極為快意的心情,於是沒有點評陸沉的答複,話鋒一轉道:“朕聽說當日在礬樓之內,李三郎險些與你發生衝突。朕想問你,如果當時李三郎決意和你撕破臉,你是否真的會選擇動手?”
陸沉微微揚眉,坦然道:“陛下,臣肯定會揍他。”
李端好奇地問道:“為何?你要知道他的祖父是當朝左相,朕的臂膀之一,滿朝公卿有一小半出自他的門下。左相公忠體國世人皆知,你要是打傷了他最疼愛的孫子,就不擔心給自己引來彌天大禍?”
對於這個問題,陸沉其實已經仔細地考慮過。
此刻麵對皇帝的詢問,他十分平靜且理直氣壯地說道:“李三郎無一官半職,臣是從五品的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他若是對臣動手,難道臣就得平白受著?當日臣便對他說過,陸某是來自邊疆的粗人,不懂那些規矩和禮數,因此莫要欺人太甚。”
他微微一頓,從容地說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門子。”
李端望著這張年輕俊逸的麵龐,忽地輕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