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聿懷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棄地看向自己的衣袖,從日間出門到現在她還沒有更衣。
其實她不是那種嬌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過在外麵風餐露宿的經曆,可是先前她參與一場慘烈的廝殺,描金繪月的袖子上甚至還有斑駁血跡,這讓她如何能夠擦臉?
陸沉說了假話,他身上還真有一條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瓏特意準備的幾條帕子之一,全部是她親手繡成,自然不可能拿出來給慶聿懷瑾擦拭眼淚。
“我想沐浴。”
慶聿懷瑾最終還是放棄袖子,隻拿右手在臉上胡亂一抹。
陸沉頷首道:“可以。”
慶聿懷瑾心中微訝,她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的同意,隨即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多謝,陸都尉請回吧。”
陸沉不假思考地否決:“不行。”
慶聿懷瑾俊眉微揚,稍稍加重語氣:“我要沐浴!”
陸沉平靜地說道:“我又不看,你急什麼?”
“無恥!”
慶聿懷瑾知道陸沉並沒有調侃的用意,可是在這樣一個無數次擊敗她的男人麵前,她委實找不到更加合適的惡詞,又不可能像村婦那般生冷不忌地罵街,於是翻來覆去便隻有這兩個字。
然而她每多說一次,這個詞的攻擊力便下降幾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給郡主講個故事。”
陸沉沒有計較她的反擊,輕而易舉地占據主動。
講故事?
慶聿懷瑾不覺得他心懷善意,便淡漠地說道:“想說便說,難道我還有拒絕的能力?”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一個話本故事,我曾經聽某個說書人講過。這個故事的年代、朝代、地點皆不可考,你隻當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內容不複雜,說是有兩個相鄰的國家時常發生戰爭,我們稱之為金國和宋國。某次,金國大軍攻入宋國京城,擄走了宋國的皇帝和宗室貴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慶聿懷瑾雖然不想跟著他的節奏走,卻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緒,而且隱約察覺到對方這是在暗示自己。
陸沉繼續說道:“柔福公主被擄走時年僅十七,於十三年後過世,年僅三十歲。在這十三年裡,她雖然是天潢貴胄出身,卻被無數男人淩辱折磨。從金國的高官權貴,到凶狠暴戾的軍中悍將,乃至於那些粗魯蠻橫的底層軍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終活在人間地獄之中,生不如死,最終淒慘死去。”
“我講完了。”
陸沉顯然不具備說書人的口才,這個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蠟,而且他的語氣太過平靜,甚至沒有絲毫波瀾。
可是慶聿懷瑾卻能聽出來,這種平靜水麵下的波濤洶湧。
她微微昂起頭說道:“如果?想這樣對我,我一定會咬死第一個衝上來的男人,然後自儘。”
“我相信。”
陸沉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可是這世上的女子又有幾個能像你這樣果決呢?十五年前河洛城裡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閨秀,那些小家碧玉,她們沒有壯士斷腕了斷自己的勇氣,難道她們就該經曆這樣的悲慘境遇?!”
慶聿懷瑾愣住。
陸沉道:“從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這短短四年裡,你們景軍有過明確記載的屠城記錄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軍就會製造一起千裡無人煙滿城儘白骨的慘案。”
慶聿懷瑾嘴唇翕動,她很想說從古到今的戰爭中,屠城之舉屢見不鮮,否則如何震懾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占領疆土?
再者,想要讓軍卒們悍不畏死,數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獎勵,這曆來是提振軍心士氣的一大法寶。
她承認自己在軍事上的能力遠不及陸沉,可是她從小便得慶聿恭言傳身教,對於兵書並不陌生,還從來沒見過有哪位將領靠著自己的錢財去鼓舞士氣。
所謂屠城,其實不一定就是殺光城內的百姓,很多時候隻是放縱士卒劫掠數日而已。
然而此刻麵對陸沉冷峻的目光,慶聿懷瑾最終還是沒有出言反駁。
因為景軍那二十九次屠城,不隻是縱容士卒,而是字麵意義上的屠城。
片刻過後,她低頭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齊人。”
陸沉雙手按在桌沿,緩緩道:“站在敵對的立場上,考慮到齊景之間這些年的仇恨,無論我怎樣對待你都不算過分,傳回永嘉城隻會讓萬民拍手叫好。但是我沒有那樣做,將來甚至會放你回去,這與你本人無關,而是我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讓令尊和景朝皇帝付出足夠的代價。”
慶聿懷瑾抬起頭,目光微凝。
陸沉繼續道:“贖買這個詞,郡主應該不陌生吧?”
慶聿懷瑾當然不陌生,十九年前景朝大軍第一次圍困河洛,便是用贖買的名義,讓齊朝先帝將北方數座重鎮拱手讓出。
她望著陸沉不見波瀾的雙眼,忽地輕聲一歎。
然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