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聿恭沉吟道:“因為南齊中樞並未做好收回河洛的準備,這一仗陸沉是獨斷專行,隻不過他用火藥轟塌河洛城牆繼而得手,這是誰都無法預料的變故。細觀南邊局勢,沫陽路防線仍然在燕軍掌控之下,南齊想要支援河洛,需要從淮州、東陽路、河洛東線一路跋山涉水,路程超過兩千餘裡。他們先前的儲備,隻夠淮州軍攻打燕國東陽路而已。”
他稍稍一頓,抬眼望向景帝,繼續說道:“故此,如果陸沉率領的淮州西路軍死守河洛,真正需要擔心的並非我朝,而是永嘉城裡的南齊君臣。縱觀蕭望之和陸沉這兩年的決斷,他們不會做出自陷險地的舉動,所以隻需稍等一段時間,河洛之危便會自動化解。”
撒改不由得撇了撇嘴。
景帝微微頷首,又問道:“既然陸沉守不住河洛,而且這是事前便能推斷的局麵,他為何要走這一遭呢?”
“原因大概有三點。”
慶聿恭語調沉靜:“其一,他想用此舉保留所謂北伐的火種,證明南齊邊軍確實有反攻成功的能力,避免那些江南世族在將來惡意阻撓邊軍北上。其二,淮州西路軍掌控河洛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足夠他們在城內留下諸多伏手,往後若是他們再度兵臨城下,破城的把握便會大大增加。其三,河洛城內極其富庶,又有很多當年背叛南齊的世家大族,淮州軍劫掠他們沒有任何負擔,道義上無可指摘,此舉也能極大緩解南齊朝廷財稅的壓力。”
景帝陷入沉思之中。
從始至終,慶聿恭都沒有提及自己的女兒,似乎如他先前所言,相較於大景王朝的利益,任何個體都無足輕重,即便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
片刻過後,景帝緩緩道:“郡王是想說,朕暫時沒有必要對南齊倉促用兵?”
慶聿恭垂首道:“陛下,其實如今的局勢看似危難,於我朝而言卻是極為有利。”
景帝不言,撒改終於忍不住冷笑道:“郡王這句話真讓人聽不懂。照你說來,如今南齊一路高歌猛進,從去年奪占沫陽路近半疆域,到如今攻下東陽路全境,甚至連河洛城都拿了回去,對我朝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是不是還想說,永平那孩子被齊軍俘虜也是——”
“撒改!”
景帝語調冷厲,寒聲道:“放肆!”
撒改心中一驚,連忙躬身道:“陛下,臣一時激動口不擇言,死罪!”
景帝一字字道:“這裡是上書房,不是你北院的演武場,再敢胡言亂語就給朕滾出去!”
撒改滿麵懼色,連連稽首:“臣知罪,再也不敢了。”
慶聿恭並未動怒,見景帝朝自己望來,便微微垂首以示崇敬,然後接過撒改的話頭說道:“撒改元帥曲解了我的意思。”
撒改被景帝幾句訓斥,自然不敢繼續扯七扯八,但是仍舊不服氣地說道:“那本官倒想聽聽,常山郡王究竟有何高論。”
慶聿恭平靜地說道:“請問元帥,去年我朝大軍掃平趙國,為何一開始進展順利,後來卻步步艱難,甚至是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來?”
撒改冷然道:“前期趙國的兵力頗為分散,需要駐防的城池太多,相對來說各地的兵力比較孱弱,所以擋不住我軍的攻勢。後來他們丟失的疆土越來越多,防線不斷收縮,兵力逐漸集中,自然會形成——”
話音戛然而止,他的臉色有些難看。
身為戎馬半生的北院元帥,他當然不算懵懂無知,此刻怎會不明白對方的想法。
慶聿恭麵上終於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頷首道:“便是這個道理。從古至今,兩國相爭曆來是攻難守易,尤其是大景和南齊都非蕞爾小國,滅國之戰打上十幾年一點都不稀奇。如果南齊的邊境防線收縮到一定程度,比如維持在兩年前的狀態,我朝大軍必須付出很大的損失才能鑿開幾處豁口。”
他環視此間十餘位重臣,最後目光落在景帝身前,沉穩地說道:“如今卻不同,南齊邊軍這兩年收獲不小,攻占了很多疆土,這意味著他們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穩固防線,而戰線越長就會有越多的薄弱之處。”
“兩年前我們想要和蕭望之較量,隻有兩處戰場可以施展,其一是淮州西北角上的盤龍關,其二是淮州正北方向的來安防線。這兩處戰場於我軍而言皆無地利,也無法發揮我朝鐵騎奔襲之能,最終隻會陷入泥潭一般的惡戰。陛下扶持燕國建立後,我們在那幾年裡數次嘗試進逼淮州,最終無功而返,可見攻進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但是現在我軍和齊軍的戰場變成了東陽路和沫陽路,敵人便失去地形的屏障,必須在無比漫長的邊界上與我軍交戰。此消彼長之下,我軍有更多的機會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慶聿恭長身而立,神態從容。
景帝聽完之後,不禁微笑道:“郡王說的沒錯,不能讓南齊縮進龜殼裡,誘使他們探出頭來,朕的大軍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斬首。”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慶聿恭,心中漸漸明悟,想來這便是慶聿恭給他的解釋,關於先前他沒有太過關注南線戰局的解釋。
迎著天子滿含深意的目光,慶聿恭知道這番鼓舞人心的說辭發揮了一些效果。
隻不過,天子似乎仍然有些不滿意,仿佛不滿於他對自己女兒安危的漠視。
一念及此,慶聿恭心中悄然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