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望著滿桌豐盛卻沒怎麼動過的美味佳肴,目光隨即停留在大皇子的臉上,問道:“殿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大皇子再度飲下杯中酒,眼裡泛起一抹奇異的神采,果決地說道:“本王隻知道,繼續北伐收複故土是對,偏安一隅享受安逸是錯。”
陸沉微微一怔。
這句回答確實超出他的意料,他本以為對方會說嫡長繼承是對,廢長立幼是錯。
大皇子繼續說道:“父皇對邊軍的支持絕對正確,本王對此絕對讚同。陸沉,雖然本王不像你在邊疆親眼見識過景軍的凶殘,但是本王知道景國皇帝野心勃勃,他不會滿足於天下二分,景軍必然會再度大舉南下,齊景之間必有一戰。指望衡江天塹能夠永遠擋住景軍本就是幻想,唯有整飭武備堅定抗爭之心,並且繼續加大對邊軍的支持,大齊方有一線生機。”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臉上浮現熾烈的豪邁之色。
陸沉不知道這是大皇子自己的想法,還是王府養著的那些文士的建言,但從他此刻誠摯的表情來看,或許這就是他覺得能夠拉攏陸沉的原因。
關於儲君之爭,朝中無論天子還是大臣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每個人看待此事的角度都不同。
天子之所以中意二皇子,不是他沒事找事要讓局勢變得更加複雜,而是經過長期的教導和觀察之後,他更加認可二皇子的秉性,認為他能接過自己的重擔,讓大齊可以平穩地前進。
或者從某些角度來說,天子認為二皇子更像他,可以在維持朝堂平穩的前提下,繼續推行北伐的國策,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因為性情中的缺陷,將來未必能沉住氣對付下麵的臣子。
然而在大皇子看來,雖然陸沉如今是京軍主帥,但他的根基依舊在邊軍,他未來依然要在邊疆領兵作戰,天子提拔他為京軍主帥隻是增添他的資曆,好讓他以後可以順利接掌一路邊軍。
大皇子認為自己明確的表態應該能打動陸沉。
隻是他沒有想過,這種皇子的承諾又有多少力量?
當然,這不是陸沉首要考慮的問題。
如今他卷入這場風波,既要顧及到天子的期許,又不能成為天家父子之間衝突的焦點,故此緩緩說道:“殿下,邊軍的強大離不開後方的支撐,尤其需要一個穩定且和諧的後方。其實陛下這段時間整肅朝堂上的風氣,很多次都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手段,但是陛下沒有那麼做。”
大皇子微微頷首。
陸沉繼續說道:“那天朝會之上,十四名官員聯名請辭,這本質上便是一場逼宮,陛下不僅沒有苛待他們,反而在允準他們的請辭之後,對所有人各施嘉賞。難道這些請辭的官員自身沒有問題?難道他們每個人都是無比清廉的官員?臣不相信,臣覺得織經司隻要仔細查下去,肯定能發現他們做過的不法事,然後對他們施加懲治,可是陛下沒有這樣做。”
大皇子默然不語,他忽然明白陸沉這番話暗含的深意。
陸沉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放緩語氣道:“當時那些人聯手逼宮,連臣都滿懷怒意,更何況是乾綱獨斷的陛下?但世事終究不能隨心所欲,陛下為了大局的穩定隻能優待他們。又如勾結朝臣欺上瞞下的侯玉,想必殿下對此人也是深惡痛絕,將他淩遲處死亦不為過,可陛下最終隻是將其奪爵流放。”
說到這兒,陸沉輕聲一歎,感慨道:“殿下理應明白,陛下並非不敢或者不能那樣做,隻是他心懷蒼生和天下,故而會采取一些更加委婉的手段。”
大皇子心裡清楚,陸沉表麵上是在說那些往事,實則是在提醒他,天子對於儲君之爭的態度。
從常理而言,天子本不必同意他宴請陸沉的請求,甚至應該完全隔絕他和朝臣的聯係,無需在意他的想法,隻要將他困在陳王府內,然後讓一部分重臣在朝堂上推波助瀾,進而立二皇子為太子。
這對如今的天子來說,不是一件特彆困難的事情。
至於大皇子會因此產生怎樣的怨恨很重要嗎?
他沒有和天子對抗的本錢和能力,無論是否願意都隻能接受這個結果。
考慮到大皇子的性格,他最有可能的結局便是因此抑鬱成疾,當然也不排除會走上一條極端的路。
古往今來,天家父子之間的悲劇大多都是因為中外隔絕,互相猜測彼此的心思,最後因為猜疑和怨恨一天天加深導致反目成仇的結局。
但是天子沒有這樣做,他很清楚大皇子宴請陸沉的目的,可還是同意陸沉走一遭。
流香酒甘甜清冽,然而大皇子飲下之後隻覺滿嘴苦澀。
他緩緩放下酒杯,望向陸沉的目光中滿是複雜的情緒,終於問出一個無比直白的問題:“陸沉,倘若你是本王,你會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