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即元康七年的夏天,其時先父尚在世。一天午後,他特地將我喊到跟前,告訴我涇河邊軍楊大帥被一道聖旨召回京城。先父因此長籲短歎,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很清楚,他最後隻說了四個字,大勢已去。”
王安並未繼續證實陸沉的猜測,反而話鋒一轉聊起了當年。
陸沉靜靜地聽著。
王安繼續說道:“沒過多久,京中便傳來楊大帥因為不臣之心被處死的噩耗,我才明白先父心情沉重的緣由。但是連先父都沒有想到,局勢會惡化得那麼快。元康八年初春,楊大帥含冤赴死不到半年,北方三國再度聯手南下,這一次他們毫無阻礙地突破西線重鎮隆平,數萬鐵騎長驅直入,涇河南岸生靈塗炭。”
陸沉喟然道:“這是因為人心已經散了,邊軍將士喪失抵抗的決心。”
“是啊,隻不過當時很多人身處局中,看得沒有這般透徹,包括先父和我在內。”
王安麵上泛起一抹苦澀,緩緩道:“元康八年四月,景軍一支五千人的騎兵長途奔襲,直接撲向翟林縣城,僅僅一個時辰就攻破了城牆。那一日王家上千口人被帶到祖宅前的廣場上,景軍虎狼提著刀逼迫先父投降,他始終不肯低頭,用著有限的粗話叱罵那些肆意殺人的景軍,最後被一名景軍武將當著所有人的麵砍下腦袋。然後那名景軍武將又來到我的麵前,問我投不投降。”
他的語調很平靜,陸沉卻能聽出那抹浸入骨髓的沉痛和屈辱。
他隻能寬慰道:“人為刀俎,世叔不必太過自責。”
“旁人都以為我是為全族上千口人的生死考慮,因而忍辱負重屈身於敵,再加上如今我帶著族人從景廉人身上挖下一大塊血肉,說不定千百年後的史書上,會有幾句話誇讚我乃是大勇大義之人。”
王安自嘲一笑,抬眼望著陸沉,歎道:“當那名景軍武將提著血淋淋的長刀來到我麵前,恐懼瞬間爬滿我的內心,那一刻我想的不是族人的生死,不是大齊的存亡,更不是後人會如何評價我,腦海中其實隻有一個念頭,我不想死。”
陸沉怔住。
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坦誠。
王安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幽幽道:“其實我若不說,這世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當年在翟林縣城裡麵對景軍刀鋒卑躬屈膝的三旬男子,他腦海裡沒有太多想法,隻是怕死而已。後來的事情如你所知,景廉人需要翟林王氏這塊招牌安撫人心,景帝和慶聿恭需要我這個傀儡穩定局勢,於是我入燕國朝廷為官,並且官職越來越高,最後成為百官之首的宰相。”
“然而我依舊忘不掉那一天,忘不掉先父死在我眼前的景象。無數次午夜夢中驚醒,皆因夢中那片血淋淋的景象,說明王安仲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於是我心裡的愧疚和自責越來越重,我不想一輩子活在噩夢之中,可是景軍那般強盛,大齊又偏安一隅無力北上,我隻能繼續給景廉人當狗,由著他們呼來喝去,直到——”
說到這兒,王安微微一頓,麵上浮現一抹複雜的情緒,看著陸沉說道:“直到廣陵之戰,景軍在廣陵城外死傷慘重,又有青峽之戰,榮國公殲滅燕景聯軍數萬人。再到你嶄露頭角,靖州和淮州兩軍聯手,在沫陽路打出幾場大勝,局勢終於發生了變化。”
陸沉點頭道:“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世叔便有了撥亂反正的打算?”
“是的。”
王安感慨道:“其實我一開始不知該從何處入手,一方麵擔心大齊天子不會接納王家,另一方麵也害怕會被你們反手賣給慶聿恭,故而始終遲疑不定。直到我得知王駿那孩子在你手下做事,他和初瓏從小親近,這才有了一些思路。”
陸沉心中一動,腦海中浮現當初在旬陽城的見聞,便試探性地說道:“十年前王紹那一支離開故土遷到南方旬陽,這應該也是世叔的手筆?”
王安早就見識過陸沉敏捷的思維,此刻不禁讚道:“郡公思緒如電,令人歎服。”
陸沉微笑著搖搖頭,道:“終究比不上世叔深謀遠慮,十步一算。”
在這個時代,宗族對一般人的約束力超乎尋常,如果沒有王安點頭同意,王紹一家想脫離本宗極其困難。
讓這個分支搬遷到南方距離大齊更近的地方,王安的心思不言自明,由此可知他方才所言並非虛假。
他做不到刀斧加身而心誌不移,但他知道那樣做愧對父輩,一心想著彌補和修正當年的軟弱,所以才會在很久之前布下伏手。
“郡公謬讚,愧不敢當。”
王安略顯慶幸地說道:“隻能說上蒼垂憐,初瓏這孩子勇於擔當,以柔弱之身撐起王家的命運。”
後麵的事情不必贅述,都是陸沉的親身經曆。
他想起那位內秀的女子,不由得放緩語氣道:“王姑娘確實很不容易。”
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這句話便是在王家人麵前做了一個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