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彥用眼神拒絕他的勸阻,繼續說道:“人皆有私心,老朽一直將此話奉為圭臬,直到四天前驟聞京城噩耗,老朽方知自己究竟犯下多大的錯誤。因為老朽的私心,險些讓大齊江山傾覆,億萬子民生靈塗炭,何其自私啊。”
文武百官怔怔地聽著,他們隱約聽出老人的言外之意,卻又覺得不敢置信。
“父親!”
李適之雙目泛紅,厲聲道:“錦麟李氏數百年基業,難道你要親手毀掉嗎?!”
李道彥轉身看著自己的長子,眼神中並無太多的憤怒和失望,隻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蕭索。
他緩緩說道:“知足常樂的道理,為何你就是想不明白呢?”
“為何要知足常樂?為何不能順心如意?”
李適之近乎偏執地盯著老父親。
“因為……”
李道彥自嘲一笑,一字字道:“無德者失之,有德者居之。”
李適之不是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但是此刻他顯然聽不進去。
李道彥忽地抬手指向丁會,看著李適之說道:“你以人間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可曾想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教了你那麼多道理,你隻記得爾虞我詐之術,卻忽略人心所向之道,焉能不敗?”
李適之臉色發白,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李道彥喟然一歎,不再看他,對那個五花大綁的女官說道:“老朽記得,你姓金名巧蘭?”
麵對這個看起來毫無殺氣的老者,先前在所有人麵前侃侃而談指控陸沉的金巧蘭忽地畏縮起來,老老實實地點頭。
李道彥問道:“當年是何人送你入宮?又是何人指使你刺駕弑君?”
聽到這番話,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那位高高在上的許太後更是心中一緊。
金巧蘭略顯遲疑,望著老人溫和的目光,她最終還是艱難地說道:“是……李尚書。”
李道彥又問道:“哪位李尚書?”
金巧蘭深呼吸兩次,稍稍抬高語調:“吏部尚書李適之。”
群臣嘩然。
李適之慘然一笑。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大部分朝臣都已經確認李適之便是弑君真凶,但是親耳聽老人問出答案,他們心中的震驚和惘然無以複加。
陸沉上前一步扶住老人的手臂,然而在他開口之前,李道彥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即看向上方說道:“稟太後,錦麟李氏愧對朝廷,老臣未能及早阻止逆子,以至天子遇刺京城動亂,無顏再見先帝,請太後降罪老臣。”
許太後終於清醒過來,連忙搖頭道:“此事乃李適之及其同黨所為,怎能牽連到李相?若非李相大義滅親,哀家和朝中諸公都會蒙在鼓裡。不論誰想借題發揮,哀家第一個不答應!”
“謝太後饒恕老臣一命。”
李道彥眉眼間儘皆疲憊之色,繼而道:“老臣鬥膽建言,還望太後允準。”
許太後略顯忐忑道:“李相請說。”
李道彥緩緩道:“太後年事已高,理當儘享天倫,不必為國事憂心操勞。太子殿下固然年幼,但有皇後護佑理應無礙,朝中亦有秦國公等重臣輔佐,足以料理朝政,太後以為然否?”
當李適之的罪名確定之後,文武百官看向許太後的眼神已經多了幾分狐疑,因為這短短四天裡,李適之和許太後的關係之緊密出人意料,再加上先前李適之說的那些話,誰會察覺不到這裡麵的貓膩?
其實就算李道彥不提,許太後也絕對沒有可能繼續行監國之事,隻不過他公開提出來更加名正言順。
許太後定定地望著下方,卻不是看李道彥,而是凝望著陸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淒然道:“李相言之有理,哀家豈會不允?皇後。”
寧皇後連忙轉身,儘力克製著情緒:“臣妾在。”
許太後黯然道:“往後……新君就托付於你了。”
“是,太後。”
寧皇後矮身一禮。
許太後心喪
若死,竟然不等群臣行禮,徑直向內殿走去。
李道彥亦未出言挽留,他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沉,輕聲道:“待此間事了,你抽空來一趟錦麟。”
陸沉點頭道:“好。”
李道彥隨即邁開疲憊的步伐。
“父親!”
李適之雙眼赤紅,死死盯著李道彥的背影。
李道彥腳步略滯,卻終究沒有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
李適之絕望地大笑,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朝後倒去。
陸沉沒有去看這位一敗塗地的敵人,他的視線追隨著老人,一直到李道彥走出端誠殿,在李公緒的攙扶下走入陽光之中。
慢慢地走下九十九級台階,李道彥忽地停下腳步。
少年擔憂地問道:“祖父,要不要歇息一陣?”
“稚魚兒……”
李道彥語調很輕,抬頭望著天幕,問道:“你說,祖父這一生算不算無愧於心?”
少年毫不猶豫地說道:“祖父無愧於大齊朝廷,無愧於天下萬民。”
“無愧……無愧……”
老人喃喃重複,一滴渾濁的眼淚從臉頰滑落,緩緩道:“但願如此。”
他邁步繼續前行,老邁的身軀是那般瘦弱,再也承擔不起萬裡山河之重。
但是他依舊挺直腰杆,一如當年。
……
……
……
(今天四更,為盟主“你我都是九點鐘的太陽”加更!從淩晨三點寫到現在,我確實扛不住了,大家明天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