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千言萬語,短短三個字便足以兩心相知。……
景朝,大都。
雖已四月中旬,因為地處大陸北方的緣故,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清冷之意。
置身於變得有些陌生的上書房裡,蒲察更能感覺到心底的寒意。
從堯山關脫身後,他先是快馬加鞭回到南京城,在一眾大將錯愕不解的目光中闡明自己的遭遇,緊接著在上百精騎的保護或者說押送中,一路夜以繼日披星戴月趕來大都。
來到景帝麵前,這位曾經的忠義軍大將已經瘦得像是變了一個人。
禦案之後,景帝的目光略顯幽深,望著蒲察說道:“朕以為你已經死了。”
“臣愧對陛下的信重。”
蒲察跪在地上,叩首道:“臣身為大景武將,未能以身報國反而苟且偷生,臣讓陛下失望了!”
此刻除了這對君臣,隻有主奏司提領田玨肅立在旁,其他宮人皆已退下。
景帝淡淡道:“堯山關之戰,你確實讓朕很失望,並非是因為你最後被齊軍俘虜,而是你在戰事過程中一直被陸沉牽著鼻子走。至於你最後束手就擒一事,兀顏術已經對朕說過,你是想繼續誘使陸沉強攻南京,朕姑且可以恕你死罪。起來吧,朕知道你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謝陛下!”
蒲察再度叩首,聲音微微發顫。
起身之後,他低著頭說道:“陛下,臣確實想過以死謝罪,本無顏再回大景,但是……”
“陸沉既然肯放你回來,定然是要通過你告訴朕一些事情。”
景帝麵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繼而道:“說吧,他想告訴朕何事”
蒲察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又連忙收回視線,遲疑道:“陛下,陸沉說他很清楚我朝大軍的實力,因此他會選擇暫避鋒芒,南齊邊軍將會采取堅決的防守,即便因此丟掉定州和靖州,他也不會改變這個決定。”
景帝雙眼微眯。
田玨強行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片刻過後,景帝似笑非笑地說道:“他倒是打得好算盤,想用一招拖字訣等朕死去,屆時他就可以率軍發起反擊,不說收回這一戰丟失的疆土,甚至還有希望打下朕的南京。”
聽到這句話,蒲察再度跪下,緊張地說道:“陛下,陸沉這是癡心妄想,景廉九軍一定能蕩平衡江以北,平定江南滅亡南齊指日可待!”
景帝不置可否,緩緩站起身來,來到蒲察麵前。
蒲察的腦門貼著光滑冷硬的地麵,壓根不敢有任何異動。
景帝望著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忽地喟然道:“蒲察,你雖是一片忠心,卻犯了一個朕難以容忍的致命錯誤。”
蒲察顫聲道:“請陛下明示。”
“你十七歲從軍,迄今已有二十六年,早就是閱曆豐富的沙場老將。從朕登基那一年開始,你就是朕重點培養的武將之一,按理來說你應該明白陸沉這樣做的緣由,因此你不該回來。”
景帝沒有再掩飾失望之色,緩緩道:“兩軍交戰最忌丟失主動權,陸沉雖然知道朕的身體不太好,卻沒有更加確鑿的情報,因此他不一定會退讓到底,隻是想通過你影響朕的判斷。如果你沒有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他就無法從朕的旨意反推出我軍的策略,現在他將應對之法擺在朕麵前,無論朕後續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會讓陸沉看出朕的虛實。”
蒲察怔住,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
這一刻他忽然醒悟,陸沉這樣做其實是為了試探景帝的身體狀況。
在明知齊軍會堅決防守決不出戰的前提下,景帝若是繼續發起這場國戰,足以證明他的傷勢不算太重,至少可以堅持三年五載,否則一貫英明神武的大景天子不會浪費國帑做這種無用功。
蒲察心中悔恨不已,連連磕頭道:“臣愚蠢至極,臣是大景的罪人!”
“夠了。”
景帝嗬斥他停下,看著他額頭上鮮紅的印記,不禁想起這二十多年的風雨滄桑。
在遭遇陸沉之前,蒲察無論練兵還是打仗都有很不錯的表現,這些年為大景立下汗馬功勞,否則他無法成為忠義軍的副帥之一。
他雖然不是阿裡合氏出身,對景帝的忠誠沒有絲毫水分。
這樣的臣子即便是打了敗仗甚至被俘,景帝都不介意給他一條生路,甚至在將來某些時候會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因為景帝心裡很清楚,有才能的臣子數不勝數,純忠之臣卻不多見。
但是這一次蒲察犯下的錯誤太嚴重,更關鍵的是他帶回來的消息讓景帝前期的謀劃悉數落空,而且絕對不能讓朝中那些人察覺端倪。
“蒲察,朕……”
景帝極其罕見地遲疑起來,他負手而立,良久之後才說道:“既然回來了,去看一眼你的家人吧,朕不會許諾給他們榮華富貴,但是會讓他們好好地活著。”
蒲察怎會聽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他眼中並無怨恨、驚懼和不甘之類的神色,而是帶著幾分釋然說道:“臣叩謝陛下恩典!”
三叩九拜,觸地有聲。
景帝輕吸一口氣,隨即轉身緩步走去。
蒲察直起身,似哭似笑地說道:“臣虛度四十餘年,有幸得陛下賞識器重,今日一彆無法再見天顏,臣心中仍有數願,願陛下龍體康健,願大景千秋萬代,願天下一統,陛下必是千古一帝!”
說罷,他畢恭畢敬地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蹣跚而去。
景帝微微仰頭,心中默默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