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得很清楚,舒雁說的是要是他們回來了……可舒雁又哪裡有真的能回來的家人呢?
他剛認識舒雁的時候,舒雁就是孤身一人。分明是像野草一樣長大的小孩,卻一丁點孤僻都沒有。
排除他神奇的腦回路,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舒雁都很像是那種幸福家庭裡長大的小孩。
因此,當舒雁第一次提起父母外出失蹤的時候,所長就去了派出所幫他調查。
然而武山也就是舒雁住處所在片區的警察卻拿出了一份病例給他,照片裡是幼年的舒雁,看起來隻有四五歲的模樣。家庭一欄卻標注孤兒。
“他有妄想症,他的的確確是孤兒。父母是他的幻覺。”
無需多言,所長已經明白了全部。
可即便如此,他每次聽到舒雁提起父母,還是覺得心裡發酸。
因為舒雁已經尋找並等待了五年。
等兩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所長歎氣,最終還是走上去,拍了舒雁的肩膀一下。
“你個小混蛋,我讓你去看病,你特麼糊弄我!”
他語氣不善,舒雁卻仍舊很高興,對著攤位老板說,“再加一份羊肉麵,不要醋不要蔥多放辣椒。”
“……”
半個小時後,所長和舒雁一起圍在舒雁家的客廳裡吃飯。
幾十年的老攤位了,羊肉湯奶白,麵條軟彈,蔥絲翠綠,倆人吃的頭也不抬。
吃飽喝足,放下空碗,所長看了看時間,他也該回家了。
但臨走之前,還是忍不住又拍了拍舒雁的腦袋說,“明天我陪你去三院。”
頓了頓,他語氣凶狠的威脅道:“敢跑我就揍你!”
說完,所長才離開。
舒雁看著他下樓,然後才關上門,轉身去了窗台那邊。
透過窗戶,他看見所長慢悠悠的從樓道門走出來,然後走向對麵的居民樓,接著,對麵樓道的感應燈一層層亮起,最終停在了五層樓。
所長家和舒雁家離得很近,正巧是對麵樓。
老城區樓間距狹窄,從舒雁的角度,透過對麵樓所長家客廳的窗戶,能夠清楚看到小女孩撲到所長懷裡。而窗邊的小榻榻米上,妻子溫柔的看著所長微笑,手裡還擺弄著幾團毛線。
那個顏色舒雁也見過,去年冬天的時候,所長的女兒身上就穿著一件這個顏色的手工毛衣。
想必是今年毛衣短了,所以所長妻子打算給她重新改改。
再往旁邊看,幾乎每一個亮起的窗戶上都映著一家人幸福的剪影。
舒雁很喜歡看這些,他沒有動,就這麼站在窗戶旁邊,近乎貪婪的看著。
直到天色徹底昏暗,連星星都變得暗淡,而那些亮起的窗戶也都跟著熄滅下來,他才有點遺憾的離開了窗台。
桌子上之前擺著沒動的兩碗麵已經涼透了,原本勁道的麵條被湯水浸泡後,也變得軟爛浮腫,像是河水裡泡發的屍體,讓人食欲全無。
舒雁就這麼盯著桌子看,很久都沒有動,像是忘記上發條的木偶,白天的活潑全然化作頹敗的靜默。
又過了很久,他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鐘,分針最終還是走過了五十九分,時針也來到了11點的位置。
舊的一天又要結束了。
舒雁眨眨眼,眨掉了一瞬間的失落。
他悄無聲息的走到桌子前,將兩碗麵倒進垃圾桶,然後又將桌子整理乾淨。
夜涼如水,寒意穿過窗戶將舒雁包圍,卷起桌上所長留下的精神病院診療單的一角。舒雁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順著鼻腔進入,最終卻在胸膛炸開了一團火。
沒有人知道,他沒有妄想症。
也沒有人知道,他真的有父母。
更沒有人知道,他甚至根本就不是D市的人。
舒雁在十三歲之前,都居住在華國最繁華的B市。他出生的世家,更曾是華國中心城市裡的有名世家,舒雁是舒家本家驕養長大的小少爺。
然而就在他十三歲那年,舒雁的父母意外死亡。
舒雁尚且沒能將親人好好安葬,就被下了一種能讓記憶混亂的藥物,然後,舒雁的大伯趁他昏迷之際,修改了他的個人檔案,將他扔到了華國最為貧窮且混亂的D市。
“彆怪大伯,你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你爸媽死了活該,可其他舒家人是無辜的。你一定能理解的對吧!”
這是舒雁昏迷前,他的好大伯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舒雁卻根本理解不了。
過往父母對他的教導家族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大伯這些依附他們生存的家人們也對他們畢恭畢敬。
那時候,哪怕這些人捅破了天,父母也都會給與庇護。可如今,換成他們落難,這些人卻把舒雁當成了可以隨意舍棄的垃圾。
甚至為了討好仇人,可以連他的性命父母的仇恨都置若罔顧。如果不是因為藥物突然失效,失去記憶的舒雁,驟然被扔在D市的街頭,恐怕連基本生存能力都不會有。
可保留記憶也並非是什麼好事。因為那些人,已經將舒雁父母相關的一切資料都銷毀了。
在那之後的數年,連舒家也一並消失了。至於那些還記得舒雁父母的人,也陸續消失或者三緘其口,讓這些永遠死在過去的記憶裡。
這些年來,舒雁吃過許多苦。但最苦的莫過於看不見希望。
舒雁的父母已死,舒雁孤身一人,又被扣上了妄想症患者的標簽,並不可能翻起風浪,所以他們並不著急將舒雁弄死,而是像貓戲弄老鼠一樣,看著他拚命掙紮,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刻,狠狠地推他一把,讓他前功儘棄。
舒雁越想證明親人的存在,就越無法證明。
舒雁不服輸,他們便要踩斷他的脊梁。
但是他還是不甘心。
父母死因不明,刻骨的仇恨不容許他低頭。
因為這一低頭,認輸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他枉死的親人。
舒雁走到書房的門邊,一進門就是一張巨大的書桌。
一邊整齊的擺放著最新的《華國律法》,另外一邊卻放著厚厚的一摞報紙。
從舒雁被驅逐出城區的那一天,一直到現在,每一天的華國日報都被舒雁仔細的收集了起來。
坐在書桌前,舒雁隨手拿起最上麵的報紙翻閱起來。
時間到了十一點五十五分,而舒雁也恰好看完了報紙的最後一個版麵。然後,他往前翻,從厚厚的報紙堆裡,單獨翻出10份報紙,每一份都翻到訃告頁麵。
距離現在時間最近的那張報紙上有一條意外死亡的訃告:高速發生意外,司機當場死亡。
舒雁一眼就認出了訃告上死者的臉,是當年父母車禍的時候下車旁觀者之一。
當年父母出事兒太過突然,舒雁自然不會當成純粹的意外。即便被強行送到了D市,他也始終沒有停止過調查。
畢竟,他總要找到親人的死因,才能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誰。
才能讓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然而這期間,他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
當初父母出事兒的那段公路,竟然這之後一直處於廢棄當中,甚至還被強行從地圖上抹掉了痕跡。
不僅如此,就連當年圍觀父母出事兒的人,竟然也陸續死於非命。那段公路十分隱蔽,所以圍觀的不過寥寥十個人。
偏偏這十個人死亡的地點卻全都和當年舒雁父母出事兒地點的偏僻截然不同,全部都在鬨市。但和父母車禍案件相同點又在於,這十人每死一個人,地圖上就會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跟著一起消失。
可古怪的是,似乎除了舒雁,這個世界上竟然再也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細節。
這一定不是巧合。
而那些害死他父母的人,這麼多年來,鍥而不舍的折磨舒雁,並試圖抹掉所有和舒雁親人相關的信息,卻偏偏始終任由舒雁或者,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違和。
閉上眼,舒雁的腦子裡,關於父母車禍那天的場景快速的閃過。
破碎的車輛,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母親的屍體,周圍人的尖叫,指指點點,還有父親端端正正的落在一地汽車碎片中的頭顱,大睜著眼,死死地盯著舒雁所在的方向。
死不瞑目。
是的,車禍那天,現場目擊者並不是十個,而是十一個。
舒雁就是那個無人注意的第十一個人。
偏偏告訴他坐標的,讓他親眼目睹父母慘死的電話,卻是他的父親打來的。
舒雁堅信父親不會害他,所以那通電話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至於其他目擊者的死亡,與其說是詛咒,舒雁更寧願相信這是一種機遇。否則父親為何會讓他親眼目睹父親和母親慘死的現場?
父親那樣聰明的一個人,自然也能夠預料到他們這些至親走後,舒雁孤身一人會是如何寸步難行。
所以,與其說這是父親給與的警告,不如說,是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機遇。
一個在走投無路之後,能夠絕地求生的機遇。而他在D市裝瘋賣傻,隻為苟活,也不過是在等這個機遇罷了。
空蕩蕩的房間裡,舒雁的影子在搖曳的燈光照應下,在牆上扭曲成古怪的姿態。
舒雁卻並不關注,反而把目光落在了那張報紙上。
死亡是有規律的。
舒雁調查了五年,五年裡,那十個目擊者,每五個月,便會有一個人死於非命。
就這樣,五年,死了十個人,地圖消失了十個地方。而最後一個司機,恰巧在五個月前死亡。
也就是說,再有兩個小時,時鐘過了十二點,就輪到舒雁了。
是死亡,還是機遇,且看這一刻。
舒雁看著牆上的時鐘,默默地換上了一身更方便運動也更結實的衣服,同時在身上藏了兩把鋒利的匕首用來防身。接著他將口袋裡準備好的應急物資又清點了一遍。確定什麼都不缺了之後,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去。
平靜的坐在床上,舒雁的視線落在床邊的龕籠裡,兩個金絲楠木雕刻的木牌放在其中。
舒雁站起來,給父母依次上了柱香。
這是他活著每天必做的最後一件事。做完了這件事,他的一天才算圓滿。
而今天尤其鄭重。
時鐘終於到了十二點。
就像是為了印證舒雁的猜想,冥冥之中,有古老的時鐘聲傳來,突如其來的霧氣將舒雁的身體籠罩其中,最終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