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薛進這個人毛病一大堆,刁鑽,較真,嘴不饒人,動不動就臭臉,但楚熹和他在一起,大多數時候都挺快樂挺輕鬆的。
偶爾楚熹也在心裡質問自己,她是不是還喜歡薛進。
在她主動質問自己的那一刻,答案通常是喜歡。
薛進真白,真帥,真大,真香,不管白天看起來多煩人,晚上一鑽進被窩裡,楚熹就能自動格式化掉那些缺點。
可能正如薛進所說,她就是好色。
不過……除了這一點,倒也沒什麼彆的了。
薛進不會影響到她的生活,更不會影響她做出的任何決定,這種在掌控範圍之中的喜歡,著實令她身心愉悅。
左右怎麼過都是一天,不如高高興興的,我好你好大家好。
薛進明日晌午便要啟程去亳州,老爹張羅著給他辦個踐行宴,特地派人來問小夫妻倆的意思,老爹一番好心,楚熹和薛進自然不會推脫。
戌時前廳擺宴,人不齊,尚未開席。
老二來得早,一進門就瞧見獨自坐在椅子上的老大,笑道:“大哥,大嫂呢?”
老大也笑著說道:“老爹請了先生,你大嫂說她不便見外男,就沒來,自己在院裡吃了。”
“大嫂果真是賢良淑德,大哥有福氣啊。”
“二弟不用太過豔羨,你的大喜之日近在眼前。”
老二不像老大,偷偷摸摸給自己找了個相好的,他得指著老爹給安排,老爹心裡雖有了人選,但前麵那兩場婚事太勞民傷財,要稍稍緩一陣子,便同老二商量,等入夏之後再解決他的終身大事。
老二壓根不著急,當然也沒意見,他坐下來道:“那三妹妹呢?為何不見他們夫妻?”
“老爹麵子不夠,三妹妹請纓跑一趟,咱那妹婿也跟著去了。”
“嘖嘖,我若是先生,恐怕也不來,當初在舟鳳,先生和咱那妹婿可是結下了不小的梁子。”
老大壓低聲音道:“我看薛進是有心化乾戈為玉帛,他親自過去請先生,給先生一個台階下,我想先生不至於這點麵子都不給他。”
自從薛進入贅楚家,就始終待在楚熹的小院裡,很少外出走動,祝宜年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因此兩人至今沒見過麵。
這一不見麵,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老爹怕他們麵上不顯山不漏水,私下在安陽鬥法。
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傷了哪邊能不疼?
故而設了一場踐行宴,想讓祝宜年和薛進杯酒釋前嫌。
楚熹領著薛進來到祝宜年的小院,臨進門前囑咐薛進:“先生最重禮數,你待會可要客氣一些。”
“用你說。”
“哼。”
楚熹白了他一眼,利落的踏過門檻。
文竹正在院裡給梅花修剪枝子,看到楚熹,忙笑臉相迎:“少城主。”
“先生呢?”
“先生在書房練字,少城主到裡麵稍坐片刻,我這便去請先生。”
“沒事,我在院裡等就行。”
文竹生怕楚熹等太久,一溜煙的跑去了書房。
推開書房的門,見祝宜年坐在案前看書,眼睛像是在書上,心卻不在,他最近經常這樣走神,文竹也習慣了,開口喚道:“先生,先生。”
“嗯?”
“少城主來找先生,還有那個西北王,瞧著是要請先生去赴宴。”
文竹並不清楚祝宜年的身份,隻覺得他家先生好大的麵子,城主來請不行,又換少城主,連堂堂的西北王都驚動了,實在了不起。
祝宜年神色淡淡,隻將手中的書放到一旁,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文竹不禁道:“今晚風大,怪冷的,要不……先讓少城主到廳裡坐會?”
祝宜年沉默了一瞬,終於起身,他素日寡言少語,文竹待在他身邊久了,多少能通過他的一舉一動摸透他的心思,瞧他像是要去赴宴的模樣,立即取來一件足夠厚實的大氅:“先生當心著涼。”
“嗯。”
祝宜年披上大氅,走出了書房,遙見楚熹和薛進並肩站在院門處,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身上都帶著點紅,觀其姿容,仿若金童玉女。
薛進先看到了他,拿手指戳了戳楚熹的肩膀,楚熹偏過頭,由怒轉喜,快步上前道:“聽文竹說先生前些日子不大舒服,一直臥床靜養,現下可好了?”
“好多了,不巧,沒能喝到你們的喜酒。”
“不妨事不妨事,隻要先生能無病無災比什麼都強。”
薛進原本還想著奉承奉承祝宜年,緩和一下關係,往後再找機會招攬祝宜年,可聽楚熹一通甜言蜜語,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論拍馬屁的功夫,他遠遠不及楚熹。
思及此處,薛進站到楚熹身旁,笑著對祝宜年道:“原來先生抱恙在身,才總不露麵,是我小人之心了,還當先生不屑與我為伍。”
薛進這兩句話說得足夠漂亮,足夠給祝宜年體麵,楚熹都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狗東西,原來能吐出象牙啊,也是,他要真一張嘴就是帶刺的玫瑰,廖三等人不會對他那般忠心耿耿。
“怎會,你我之間的恩怨,隻因立場不同,無關個人。”
“薛進仰慕先生學識已久,心中不少困惑想向先生討教,今日不如拋開立場,把酒言歡可好?”
他若詢問祝宜年如今的立場,祝宜年必不會留情麵,然而他隻道是今日拋開立場,祝宜年再無話可說,隨二人去前廳赴宴。
薛進和祝宜年走在前麵,楚熹稍落後一步跟在旁邊,暗暗打量著那有些陌生的薛進。
老爹總說薛進狗脾氣。
他口中的狗並非是懷裡抱著的,看家護院的,又或像仇陽那般老實聽話的,安陽府養著不少細犬,細犬天性溫順,擅長捕獵,但要它們足夠凶狠,能除去讓百姓憂心忡忡的猛獸,就須得養出幾分野勁,幾分血性。
這種狗是永遠不會在主人跟前搖尾乞憐的,餓到前胸貼後背了,喂它一口肉吃,它照樣不正眼瞧人,不說彆的,楚熹院裡那隻大黑,隔三差五就要惹出點事,一定要狠狠踹它幾腳它才會消停。
薛進便是這樣的狗脾氣,甭管在安陽當統領,還是在沂都當跟班,他都做不來低聲下氣那一套。
楚熹本以為他生性如此,可這會看他和祝宜年的言談,真是將圓滑世故四個字展現的淋漓儘致,不刻意,不巴結,很遊刃有餘,若是有那不知內情的,一準把他視作官場上廝混多年的老油條。
楚熹哪裡還不明白,薛進是憋著勁同她搶祝宜年呢。
搶吧,隨便搶,但凡祝宜年能給薛進出謀劃策對付朝廷,她倒立吃麵條!
老爹和老大老二已經在前廳等候多時,人一到齊,奉上酒菜,這踐行宴便算是順利開張了。
說實在話,這一堆人坐在一塊,根本沒啥能聊的。
聊朝廷?祝宜年聽了,不痛快。
聊局勢?薛進坐在這,不客觀。
聊天下蒼生?安陽城這塊避世寶地都慘的連盒正經茶葉也買不到了,何況戰亂四起的彆處,總不好把生靈塗炭橫屍遍野掛在嘴邊,不吉利。
就隻能聊聊家裡事。
老爹笑著問薛進:“聽三兒說,親家要來安陽啦?”
“嗯,興許下月到。”
“好!太好了!”老爹誠心誠意的高興:“早該讓親家來!恁大婚她都不在,實為一樁憾事,這麼的,回頭我便命人把彆院布置布置,好叫親家在安陽住的舒服,賢婿隻管放心去亳州。”
薛進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楚熹的手:“多謝嶽父。”
楚熹覺得自己現在特像淘寶客服必備的解壓玩具,薛進隻要對老爹感到不滿了,就得捏她一把,然後再雲淡風輕的笑著應承。
楚熹儘數忍耐,預備等散席後和薛進算總賬。
祝宜年坐在薛進左側,稍稍垂眸,便能看到二人緊握在一起的手。
心裡酸澀的厲害。
自楚熹和薛進大婚那日起,這種不可遏製的情緒總是突然間湧上胸臆,令祝宜年極度不喜。
他素來清高,厭惡帝都官場的風月交際,厭惡權貴世族的糜爛肮臟,厭惡視妻妾為玩物的風氣,厭惡垂涎年輕少女美貌婦人,且為之不擇手段的卑劣行徑。
可他此刻又存著何等下作的妄想。
很長時間,祝宜年不敢輕易合眼,睡夢之中,萬千思緒再不受控,那些藏於內心深處的齷齪,肆無忌憚占據他的身心。
祝宜年從未這般厭惡過自己。
“先生,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呀,哪裡不舒服嗎?”
“……隻是思及家中年邁的祖母,有些掛念,想回去看望。”祝宜年放下手中竹箸,目光落在老爹身上,沉聲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貴府叨擾許久,也是要辭彆的時候了,我預備後日啟程,恐要勞煩楚城主幫我準備一艘船渡江。”
老爹怔住,沒承想祝宜年會突然提起要離開安陽,為彆的事他還能勸說勸說,祝宜年想回去看望老祖母,實屬人之常情,他如何能阻攔,一時語塞,看向楚熹。
楚熹也很驚訝,她以為祝宜年該很清楚,薛進是不會那麼容易放他離開安陽的。
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當著薛進的麵,楚熹不能同祝宜年打開天窗說亮話,隻好另想托詞:“算一算,先生離家快一年了,是該回去看看……不過,眼下天還冷的很,先生近來身體又不好,怎麼受得住車馬勞頓呢,依我看再等兩個月也不遲,等春暖花開了,我自會讓人護送先生回帝都。”
薛進也勸:“如今各方勢力都在新帝手下爭權,朝廷上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先生此時回去,定會陷在那一灘爛泥中,何不等時局穩定?”
祝宜年決意歸都,自不會被這三言兩語說服,仍拿祖母做由頭,輕描淡寫的將楚熹和薛進的勸阻擋了回去。
楚熹無奈,可並未就此放棄。
她知道薛進那日說的話不是開玩笑的,祝宜年留,他敬重,祝宜年走,他必除去這個眼中釘。
楚熹雖摸不透祝宜年的心思,但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祝宜年死在薛進手裡。
宴席未散,祝宜年出去醒酒,楚熹忙對薛進道:“我再去勸勸先生。”
薛進全然不複方才挽留祝宜年時的懇切:“先生心意已決,娘子何苦多費口舌。”
楚熹皺著鼻子瞪他一眼,起身跟了上去。
“先生!先生!”
楚熹一邊喚祝宜年,一邊追到他身側,有些急切的捉住他的袖袍:“先生走這麼快是要去哪。”
祝宜年微微皺眉,向後退了一步,那片袖袍輕輕從楚熹的指尖抽離。
楚熹曉得自己失態,可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深吸了口氣道:“先生究竟為何回帝都?”
祝宜年淡淡道:“我方才已經說過了……”
楚熹第一次打斷他的話:“我不信,除非先生是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否則我不會讓先生離開安陽的。”
“……”
“先生難道不知薛進為人?你若這會走了,他肯定要對你下手……”楚熹嘴不停的為祝宜年分析利弊,從薛進的意圖分析到帝都的形勢,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可我終究是要離開安陽。”
“我知道先生一心想匡扶周室皇族,可朝廷早已無可救藥,必將走向覆滅,先生何必為了那樣一個朝廷,搭上自己的性命。”
見祝宜年不為所動,楚熹真的有些惱了:“先生怎麼這般冥頑不靈!”
祝宜年微怔:“你……”
楚熹這些話憋在心裡很久,左右都開了口,不妨痛痛快快的宣泄出來:“這天下由始至終便是一家做主嗎?那一塊陳年腐肉,割去了便能愈合嗎?換了皇帝又如何?民心不在,大勢已去,是先生一個人想救便能救回來的嗎?自古以來,經曆過多少次改朝換代,又經曆過多少次政權更替,先生憑什麼以為,周室皇族能長長久久的統治輝瑜十二州?”
“先生博學多智,分明有一身的本領,卻偏要在這件事上死磕到底,我是真想不通,你到底圖什麼,究竟是那一群在其位不謀其事的酒囊飯袋重要,還是天下千萬百姓重要,說難聽些,百姓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用汗珠子養活自己的,又不是他娘的皇帝一口飯一口湯喂大的,誰都不欠這一份養育之恩,能乾就乾,不能乾就換!”
楚熹越說越生氣,氣的臉都紅了。
祝宜年看著眼前慍怒的少女,心裡泛起一陣陣波瀾。
她成長的速度太快,快的遠超他想象。
他做過太子伴讀,門生數之不儘,當中不乏滿腹經綸的清貴,學富五車的才子,可楚熹,是他遇到過最好的學生。
楚熹發泄完怒氣,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臟話,見祝宜年一言不發的盯著她,莫名有點露怯,不由低下頭,搓著手指道:“……學生的意思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先生應當拋開那些執念,為黎民百姓謀安生,才不枉費多年寒窗。”
“你……是我的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