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幫廖三操持完婚典的第二日便啟程前往常德。
按計劃,這條縱橫常州一千二百裡的水渠將始於常德,西經順清至猴子山,東經安陽至邰蒼山,由這兩處回歸沂江。
楚熹身為常州郡守,有監工之責,就不得不在常德暫住一陣子,考慮到雜七雜八的事情太多,不能應付生活起居上的瑣碎,她特地帶上了冬兒和夏蓮。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路上耗了足足兩日才抵達常德。
常德如今沒有城主了,薛軍一個叫張烈的謀士兼任巡守,張烈得知楚熹要來,早早領著部下到城外相迎:“卑職張烈見過郡守大人!”
張烈是西北人,李善一手提拔起來的謀士,並非薛進親信,故而自稱“卑職”,也不稱楚熹為“少城主”,雖態度恭敬,但一開口便是親疏有彆。
楚熹戴好冪籬,下了馬車,親手將他扶起:“張大人免禮,我常聽夫君讚你用兵如神,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氣度不凡。”
若崔無在此處,肯定會覺得楚熹這台詞特耳熟。
張烈能得李善看重,率兵守城,自然不是那麼好籠絡的,他朝楚熹笑笑:“郡守大人過獎了。郡守大人一路舟車勞頓,想必早已疲乏,卑職已將城主府收拾妥當,請郡守大人下榻。”
張烈行事滴水不漏,卻擺明了自己的立場,楚熹不再繼續熱臉貼冷屁股,點點頭道:“好,多謝張大人。”
四月中旬,水田裡稻穀拔節躥高,百姓們有了吃飽穿暖的盼頭,便是眼下還吃不飽飯,心裡也美得很,仿佛冒出使不完的力氣。
一聽說郡守大人要挖渠引江水,開荒灌農田,多勞者多得不說,還供吃供住,常德各鄉就沒有不響應的,百姓們紛紛背著包袱行囊、提著鋤頭鐵鍁趕來常德城,短短幾日便召集了六萬百姓。
正式動工!挖渠修山!
楚熹在常德改天換地,折騰的死去活來,薛進在大營卻清閒的很。
亳州軍一朝兵敗,傷筋動骨,徹底打消了占據安陽的念頭,隻能勒緊褲腰帶和薛軍耗到底。
薛進每日除了操練兵馬,就是帶著兵士們找地方種菜,再不就到山裡去打野.味。
反正,他不想待在大營,不想看見廖三。
偏偏廖三總能逮住他。
“薛帥!薛帥!”
“……何事?”
“屬下想給薛帥賠個不是。”
廖三在婉娘的精心照料下,傷勢完全好了,又活蹦亂跳了,他抱著懷裡的月月給薛進看:“薛帥瞧我家這小丫頭,忒黏人了,一步都離不開屬下,屬下一走她就哭鬨,誒呦,哭的嗓子都啞了,屬下沒法子,隻好把她帶到大營來。”
月月開蒙晚,也不認生,小手抓住廖三衣襟,奶聲奶氣的喊:“薛薛!”
廖三嬉笑著哄她:“不是薛薛,是薛帥。”
“……”
薛進瞥了一眼廖三懷裡的月月,淡淡道:“看緊她,彆叫她到處亂跑。”
廖三忙答應,答應完,不走,站在薛進身邊話起家常:“少城主走這麼些日子,沒來信呀?”
“……”
“少城主果真不同於一般女子,我家婉娘,夜裡我稍微晚回去一刻鐘,就急得……哎,不提了不提了。”
軍中人儘皆知,廖三的“不提了”,言外之意是“這小日子實在太美妙,我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你自己想去吧”。
薛進能理解老光棍突然之間有了賢妻,還一鼓作氣兒女雙全的過度興奮,本著“海乃百川,有容乃大”的禦下理念,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再忍他兩日:“郡守大人如今比我都忙,哪裡有閒空給我寫信。”
“可不是嘛,少城主此番動作真不小,稱得上古往今來第一遭了。”廖三用手指撚了一下月月的鼻涕,隨手蹭在自己衣袍上。
薛進看得直犯惡心,他想,即便他有了孩子,也絕不會像廖三這般。
說來廖三實在心胸寬廣,這後爹當的比親爹還像樣,全軍上下沒有一個不佩服的。
這一點,薛進是死也不能理解。
……
開渠修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困難重重,尤其是剛動工這段日子,底下人缺乏經驗,碰到一個小坎兒就要停下來商議對策,楚熹解決完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便隨之而來,從早到晚沒有一刻清閒。
這日夜裡,她都準備要睡了,冬兒忽然問:“小姐還沒來月事嗎?”
楚熹怔了怔,猛地坐起身:“二十九了?”
“哪是二十九啊,再過兩個時辰都初一了。”
“啊……”
“小姐月事向來很準,會不會……”
楚熹將手貼到小腹上,很是迷茫道:“沒什麼感覺啊。”
冬兒憑借從老嬤嬤那討來的經驗問:“小姐這幾日可有覺得疲累,又或是犯困?”
楚熹點點頭,隨即笑出聲:“你說我能不累嗎?能不困嗎?”
“也是……要不找個大夫來瞧瞧?”
“這會能瞧出什麼,等幾日再看看吧,說不準是沒休息好,所以月事推遲了。”
“那,小姐還是要多注意,萬一有身孕了呢,這頭三個月可是要緊,得靜養才行。”
身孕。
難不成她身體裡真的多出了一個小生命?
楚熹躺到床榻上,蓋好被子,糾結著要不要給薛進寫封信。
算了,若是空歡喜一場,可夠薛進傷心的。
楚熹懷揣著一個不知是空還是真的“歡喜”,不敢再像之前那麼拚命了,每日隻待在常德府裡調兵遣將,還把林敏意也給調到了常德,任命他為常德水司長,主掌常州水渠。
薛進在大營,從四月二十九眼巴巴的等到了五月初七,有事沒事就在大營外遊蕩。
偶爾常德那邊也會傳來消息,都是公事,比如林敏意的任命,需要薛進蓋一個章,才算正式生效。
這些公事變相說明,常德一切安好,楚熹的計劃在按部就班的進展。
可楚熹究竟來沒來月事,唯有楚熹自己知曉,她隻字不提,薛進便無從得知。
初八這日,廖三又帶著黏人精月月來大營,來就來吧,他非要在薛進跟前一個勁的轉悠。
廖三可以對天發誓,他是單純的想和薛進分享喜悅,分享妻女帶來的喜悅。
然而,於薛進而言,這便是火上澆油。
薛進決心要把這段時間以來的新賬舊賬一塊和廖三清算,隻礙於月月在他懷裡,不好開口,打算等他將這小姑娘送回去,再同他好好說道說道。
深吸一口氣,轉身回營帳。
廖三這會很沒眼色,見薛進走了,還扯著嗓子問:“薛帥,你不吃這肉包子啊,婉娘特地給你帶份了!”
“你自己慢慢吃。”早晚撐死你。
薛進回了營帳,坐在案前,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生氣。
不管來沒來月事,總要給他個信兒啊,寫封信,兩個字,派人送來,有那麼難嗎?這麼不聲不響的,是將他忘了不成?
他就知道,楚熹一旦離了安陽,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根本不會記得還有他這一號人。
薛進抿唇,鋪紙研墨,提起筆來,將連日來的怨氣和怒火統統書於紙上,一氣嗬成上千字,足足用了十頁信紙,寫到興頭上甚至提及仇陽和謝燕平,就這,仍不覺酣暢淋漓,自覺是留有一絲夫妻情麵,寬容大度的放楚熹一馬。
寫完了,一一折好,塞進信封裡。
捏著那封鼓鼓囊囊的信,喚來兵士,冷聲吩咐道:“用最快的馬,加緊送到常德,一刻也不得耽誤。”
他這般鄭重,兵士自然以為是緊急軍情,接過信來,拱手領命:“薛帥放心!屬下定日夜兼程,一日之內便能送往常德!”
薛進想到楚熹看到這封信時的模樣,稍稍解氣,繼而去操練騎兵。
一個時辰後,守營兵士一路狂奔而至,口中高呼:“薛帥!薛帥!少城主來信了!”
騎兵們聽聞此言,如獲大赦。
薛進果如所料,暫且放過他們,繃著臉將那封信接到手中。
黑紙白字上是乾脆利落的四個大字。
八成有了。
薛進手輕輕發顫,把信紙拉近,又看了一遍。
八成有了。
八成。
有了。
不論合在一起還是掰開,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的四個字,簡直稱得上文采斐然。
薛進握著信,抬起頭,對司其道:“有了。”
司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有了?”
薛進問:“廖三呢?”
廖三那一兒一女算什麼,又不是自己的種,他要讓廖三第一個知道,楚熹八成有了。
司其答道:“陪他家小月月放風箏呢。”
提及月月,薛進猛然想起自己一個時辰前送出的那封信,扯過一匹馬,對司其道:“我要去一趟常德,三日之內回來。”
“啊?”
薛進顧不得和司其多說,快馬加鞭的離了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