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嫵覺得唇上隱疼,婆娑淚眼睜開,卻見他伸手解著腰間玉帶,烏眸陡然睜大。
縱然知道今日恐難逃過,可真到這一刻,還是不由慌亂起來,連帶著淚意愈發洶湧。
裴青玄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咬了下她的唇角,而後單手撐起身,凝眸睇著她,語調沉冷:“那草包碰你時,你也哭成這般?”
李嫵雙手掩著身前,悲憤難止:“我與他是夫妻,夫妻敦倫天經地義,與你如何是一回事?”
裴青玄眸光驟冷。
夫妻二字,就是紮在他心頭的毒刺。
“夫妻又如何?如今你還不是在朕的身下。”他伸出手,見她偏頭躲開,腕間便用了些蠻力,強逼著她與他對視:“看清楚,你眼前之人是誰。”
李嫵被迫仰臉,視線被眼前一晃而過的紅色吸引。
待定睛看清,那雙淚意氤氳的黑眸迸出一抹驚詫。
裴青玄注意到她視線的偏移,垂眸看去,眉宇間霎時劃過怫然,他收回手以袖遮擋。
然而還是遲了,李嫵已然認出,他腕間戴著的那條,便是當年定情之時,她送給他的紅繩。
微微紅腫的唇瓣翕動兩下:“你……”
“閉嘴!”
男人冷然嗬斥,俊美的眉眼儘是陰鬱。
李嫵也被他這副凶惡暴戾的模樣給嚇到,怔忪間,腦子也迅速活泛起來。
多年前的舊物他還留著,足見他對她還是念著舊情的——
這紅繩叫她心底的希望死灰複燃,更是給她勇氣再次去扯他的袖子:“這是我送你的那根,我不會認錯的。玄哥哥,你還戴著它,你……”
裴青玄沉著臉,鷹隼般凜冽的眸子牢牢攫住她:“朕叫你閉嘴。”
李嫵才不閉嘴,她已然豁出去了,手指牢牢揪住那條紅繩,那雙還噙著淚水的烏眸亮晶晶的看向他:“你並不是全然恨我的,是嗎?”
“陛下,你既還念著往日情誼,那就求你看在過去你我曾真心喜歡過彼此的份上,給過去的那段情留一份體麵,放過我吧。”她淚光顫顫地哀求著:“我真的不願看到那個溫文爾雅的玄哥哥變成現在這樣,求你……不要毀了他,不要毀了過去的一切,好不好……”
聽她說著“曾真心喜歡過彼此”,裴青玄隻覺胸間仿佛壓著萬鈞重石,那份攫住心臟的沉痛快要讓他喘不上氣,又聽她口口聲聲一個“毀了”,他眼底嘲意愈發濃烈,幾欲噴湧宣泄般:“你求朕彆毀了過去?”
他一把掐住她的臉,狹長眼尾都泛起一抹豔麗的紅:“你有何資格?彆忘了,是你先毀了朕的阿嫵,毀了你我的誓言,將朕的心棄如敝履,碾作齏粉。”
長指點上她的心口,他怒極反笑:“李嫵,你有過真心嗎?直到如今,你以為朕還會受你的誆騙,被你哄得團團轉?”
聲聲質問猶如利刃紮進李嫵的心臟,她含淚搖頭:“我沒有騙你,從前我是真的喜歡過你……也是真心想嫁給你,想等你回來的……誰也不知後來會發生那些事,我彆無選擇……”
裴青玄看著她的眼睛,那是雙多麼漂亮的眼睛,流著淚都那樣招人憐愛。
他原以為,他不會再為她的眼淚而動容。
然而這一刻,聽得她一口一句“真心喜歡過”、“真心想嫁給你”,那夜夜侵蝕心口的煎熬痛意再次襲來,連同往昔的點點滴滴,他想忘卻又不忍忘卻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晃過,尤其是昔年定情的一幕——
彼時正值盛夏,繁花似錦,柳綠蔭濃。
她靠坐在太學外的樹下打盹,他悄悄走近她,本想給她扇風,卻被她恬靜乖巧的睡相吸引,無端生出一陣想親她的衝動。
鬼使神差才將靠近,那狡黠的小姑娘就睜開了眼。
烈日正盛,她彎著一雙月牙兒般的眼與他說:“玄哥哥,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他像是被抓包的賊,局促不已:“孤…將你當妹妹。”
“可你方才分明要偷親我。”
她抬起白玉般下巴,笑得像隻小狐狸:“承認吧,你喜歡我的。”
他窘迫不語,她又往他身前湊了湊,豆蔻少女的清香湧入鼻尖,她踮起腳,飛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而後紅著臉道:“現在親到了!”
“玄哥哥,等我及笄了,就嫁給你,好不好。”
“好。”
少年的心熾熱而滾燙,何止一個“好”字就能概括。
可他又是一貫的自律守禮,不敢表現太過嚇著她,他隻得暗暗告訴自己,耐心守著他的小姑娘長大,再將她娶回家好好敬她、愛她。
那年盛夏她雙頰緋紅,笑眸盈盈,而此刻她抱著被子孱弱又可憐,淚眼巴巴望著他:“陛下,求你放過我,求你。”
往昔與現實兩種情緒交錯襲來,而她眼中止不住的淚,叫裴青玄心口猶如針紮蛇蟄般刺痛,胸膛急促起伏了兩陣,他驀得甩開她的手,惡狠狠撂下一句“掃興”,直起身來,拂袖而去。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床上的李嫵還有些恍惚,他……走了?
有了前車之鑒,她都不敢立刻放鬆,隻以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他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放鬆感湧遍全身。
看來是她最後那番話起了作用——他心下雖然怨恨,卻尚存一絲理智,也與她一樣珍惜從前那段過往,不想因一時激憤將它變得不堪。
想起他腕間那條褪了色的紅繩,李嫵喉間也酸澀微哽。
昔年她於月老廟求得那條紅繩,是真心實意想與他白頭偕老,生生世世。
少年人的愛總是純粹而熱烈,有時帶著些不顧實際的執拗傻氣,她也不例外,天真以為係上月老的紅繩,就真的能一輩子不分開。
可一輩子那麼長,誰能說得準以後呢?
起碼現在的她,再不會與人許那樣的諾,發那樣的誓。
李嫵用力眨了眨眼才將眼淚連同胸腔那陣翻湧的悵然壓下去,都過去了。她告訴自己,沉湎過往隻會痛苦,得朝前看、朝前走。
她撐著手臂從榻上起身,準備去尋衣裳,雙腳才將落地,腿間酸軟險些沒叫她癱倒在地,掀開被子一看,秀婉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先前在浴桶裡蒙著眼,她瞧不真切,再加之她那時怕得厲害,對疼痛感知能力都有些麻木。誰曾想經過這麼一遭,新痕覆舊痕,簡直不堪入目。
用力咬著下唇,李嫵忍著那酸疼朝外間榻邊走去,忽的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得她僵在原地,臉色煞白。
進來的是先前那位嬤嬤。
她見到李嫵這副狼狽驚惶的模樣,有短暫的驚愕,又很快垂下眼,端著一套乾淨衣裙走上前來:“老奴伺候娘子更衣。”
李嫵掃過托盤上的衣裙,是她慣常穿的青碧水藍色。
他連衣服都備好了,可見今日是真想毀了她的清白。
一種後知後覺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捏緊手指看向那嬤嬤,原本輕軟的嗓子也因哭泣變得沙啞:“他走了麼?”
嬤嬤想起主子離開時陰沉沉的臉,再看李嫵這既像承丨歡又不像的狀態,灰白眉毛不禁皺起,難道是沒伺候好?不應當啊,這娘子又不是不曉風月的黃花閨女,應該知道如何伺候男人的。難道是陛下沒儘興?可屋裡也沒聞著其他什麼味兒。
心下諸般揣度著,麵上隻公事公辦地答道:“主子已經離去,命老奴將您送回府上。”
李嫵隻覺這句話是她今日聽到最悅耳動聽的一句。
總算能夠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還有那個如今於她而言,也宛若噩夢般的男人。
濃黑羽睫輕輕垂下,她暗暗思忖,這一次,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
半個時辰後,東市一家書肆。
“主子,您這是……”被扯了布條下了馬車,素箏見著自家主子雙眼紅腫,還換了身簇新的衣裙,驚詫不已:“您的衣裙……”
李嫵的視線從那輛淹沒於街市的青帷馬車收回,神情平靜地朝素箏道:“什麼都彆問。你隻需記住,若是回府後有人問起,你就說送彆世子後,就陪我來在此挑書了。”
語畢,她放下帷帽輕紗,提步往書肆裡走去。
素箏雖有一肚子疑問,但主子這般交代了,自也不敢多問,輕輕應了句是,便連忙跟上前頭腳步。
與此同時,巍峨雄偉的紫宸宮內,喝了一肚子茶水的許太後也快沒了耐心。
“劉進忠。”她重重擱下手中粉彩蓮花茶盞,狐疑乜向眼前垂眉耷眼的太監:“你說皇帝去了藏書閣,這都過去快半個時辰,派人尋也該尋回來了,怎的還不見人?”
劉進忠躬身賠著笑:“太後息怒,許是陛下看書看得太專注。不然……不然您先回慈寧宮歇息,待陛下回來,老奴與他通稟一聲,陛下仁孝,定會親自去慈寧宮給您請安。”
許太後不語,隻眯眼上下打量了劉進忠兩番:“你如今在皇帝跟前當差,真是越發長進了。”又撥著腕間珠串,老神在在道:“今日等不到皇帝,哀家哪兒都不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進忠也不敢再言,剛要吩咐小太監給太後再換一杯新茶,便聽殿外傳來動靜:“陛下駕到——”
“陛下萬福。”
風拂珠簾,殿外也飄來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
蒼天菩薩,劉進忠長鬆一口氣,這位祖宗總算是回來了!
再看許太後那邊,已然擱下茶盞起了身,大步朝外走去。
“皇帝,你可叫哀家好等啊!”許太後嘴裡念叨著,當看殿外大步走來的兒子時,女人對細節的敏銳叫她眉心微擰,皇帝這麵色好似瞧著有些不對勁?
“兒子拜見母後。”裴青玄施施然給許太後請安,餘光瞥向一側的劉進忠。
劉進忠則是一臉“太後娘娘執意要等您,奴才也沒辦法”的無奈。
裴青玄斂眸,上前扶著許太後入殿,神情溫潤:“母後才病愈不久,若有吩咐,派個人告訴兒子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哀家哪有那麼柔弱,從前再重的病都熬過來,如今不過肝火鬱結,休息兩日就好了。”許太後嘴上說著,目光不動聲色地瞥過皇帝衣襟上的明顯褶皺,以及那淡淡傳來的清甜脂粉香。
那縷香氣極淡,尋常人不一定能察覺到,然許太後在閨中時便愛製香調香,這些年下來於香味分辨上十分敏銳,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女人身上的氣味,而且是位年輕的小娘子。
待母子倆入了座,宮人奉上新茶,許太後掃過殿內眾人:“哀家有話與皇帝說,你們先下去。”
劉進忠抬眸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指,宮人們才挽首退下。
先帝好奢華,紫宸宮裡也裝飾得金碧輝煌、珍寶繁雜,裴青玄住進來後,將那些華麗奢靡的裝飾擺件等統統撤了,添置了些書架與兵器架,各處又擺些古樸典雅的花草盆景,一改從前奢麗浮華之風,變得莊重威嚴。
從前許太後每次來紫宸宮,總覺得先帝奢靡太過,那些花裡胡哨的裝飾擺件看得人眼睛疼。可現在沒了那些花裡胡哨的,她又覺得這紫宸宮太過空曠清冷,連帶著麵前的皇帝也顯得沒什麼人味兒,這樣一比的話,她倒寧願紫宸宮還是從前那樣,起碼坐久了不會覺得冷——
哪像現在,坐在這清幽寂靜的偌大宮殿裡,明明嘴裡喝著熱茶,卻覺得冷空氣無孔不入地滲進每一寸皮膚。
就如同麵前的皇帝,從前多貼心純善一兒郎,像塊打磨細膩的暖玉,言行舉止處處妥帖,叫人如沐春風般。
可現在呢,表麵瞧著也像玉,內裡芯子卻凝成了寒冰,待得久了,就被那由內到外散發的寒意激得起脊背發毛。
她這邊看著龍章鳳姿的年輕帝王出了神,直到對麵掀起眼簾:“不知母後來紫宸宮是為何事?”
許太後回過神,嘴角撇了撇:“我還能有什麼事。”
她伸手點了點桌案上的那本紅綢封皮的冊子,拉著臉道:“尚宮局呈上的選秀冊子都擱在你案頭小半月了,你可曾看過?”
裴青玄執起茶盞:“才開春,朝堂政事繁多,一直不得空。”
“是不得空,還是你又想糊弄我?”許太後哼著,眼神又飄過皇帝衣領那片褶皺,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來的。默了兩息,終究沒忍住開了口:“劉進忠說你方才去藏書閣了,怎麼沒見你帶書回來。”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並未尋到合心意的書,是以空手而歸。”
許太後盯著這張如玉清俊的臉,心下鬱結,瞧瞧,他如今對著親生母親說謊眼睛都不眨一下了,這還是她肚子裡出來的孩兒麼?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隨意誆我了。”許太後淒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隨你父皇一樣,搬去興慶宮頤養天年罷了。”
裴青玄垂下眼,語氣恭敬:“母後這話實在折煞兒子了。”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書閣了?”許太後握著白玉珠串,一錯不錯盯著他。
裴青玄眉心微動,緘默不語。
許太後眸光顫了顫,呼吸也急促起來:“你去找阿嫵了?“
對座仍是沉默,而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這下許太後再按捺不住心頭怒意,抬手就將腕間珠串照著皇帝的麵門砸去:“你…你這個混賬!我先前與你說的,你都當耳旁風麼!”
裴青玄並未閃躲,生生受下這一擊。
珠串自他額上滾落在玉色袍擺,他長睫低垂,麵上如春日靜水般平靜溫和:“母後消消氣。”
他撚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許太後,猶如仁善孝子般,毫無慍色地將珠串雙手捧遞給她:“高僧加持過的佛珠,砸壞了可惜。”
他這般淡然溫和的模樣,叫許太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再看他額上被砸出微紅,心下又有些不忍。諸般情緒在胸口翻滾幾輪,她板著麵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態,你若真想叫我順氣,就不該又去糾纏她!”
許太後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惱,靜靜將珠串放在桌幾上,自顧自坐回去:“那是朕與她的事,母後不必費心。”
“阿嫵都被你逼得走投無路,求到我麵前了,我如何還能袖手旁觀?”許太後難掩怒意,再看眼前從容自若的兒子,又有些頹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還管得住他。
深緩幾口氣,她壓著情緒,試圖與他講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覓得歸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緣?”
“插足?”那張清風朗月般的平靜麵龐總算有了一絲波瀾。
裴青玄掀眸,好似聽到什麼極大的笑話:“母後糊塗了,明明是朕與她相識相知在前,若論插足,也是那厚顏無恥的楚明誠。”
許太後一噎,而後苦口婆心勸道:“是,的確是你與阿嫵相識在先,但感情這事,隻講究緣分,不講究先後。我知道你心中喜愛阿嫵,從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為妻。我又何嘗不是,一直盼著她及笄,好叫她成為我的兒媳。然世事無常,你與阿嫵有緣卻無份……現下她已尋到她的歸宿,你又何苦為過去之事不肯釋懷?阿玄,事到如今,放下過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這邊絮絮說著道理,皇帝靜坐著,頎長身形猶如高山巋然不動。
直到許太後嘴巴都說乾了,見他仍無反應,不由拔高音調:“你有沒有在聽?”
裴青玄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兩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後,我過不去。”
許太後心頭先是湧上怒意,有許多教訓的話想說,然而對上皇帝寂靜到幾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話驀得又卡在嘴邊。
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如何不知,心愛之人琵琶彆抱,他心頭的委屈與傷懷。
母子倆相視無言,良久,許太後歎了口氣,拿過案幾上的白玉珠串緩緩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卻上前按住他的肩,語氣悵惘又感慨:“人生本就這般,哪能事事圓滿?阿玄,聽母後一句勸,過不去,也得叫它過去,再不舍,該放下時還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償失。”
作為母親,她要說的話也說儘了,至於其他的事,她也愛莫能助。
許太後一身遺憾離開這座莊嚴靜謐的宮殿,轉暗的日光透過雕花木窗灑在榻邊,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錦袍猶如琉璃畫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駁,那張如玉清嘉的臉龐也被襯得愈發冷寂,好似高台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長指尖扯住腕間那條紅繩,似要扯開這份“甜蜜的禁錮”。
下一刻,還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無法圓滿,為何相愛時兩人歡喜,不愛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圓滿?
他盯著腕間那枚紅豆,眼前又浮現那瑩白肌膚間的鮮豔紅痕,狹眸間暗戾愈濃——
害人害己,得不償失又如何,總強過從未得到,還得故作大度放她與旁人情深愛濃。
她既做得背信毀諾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當個強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後世史書工筆,也有她陪他一起,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