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蒼山遠,馬車轔轔駛出巍峨宮城。
李嫵掀起車窗一角,見著天邊飛鳥歸巢、街上行人匆忙歸家的一幕,仍覺恍惚不真實。
她真的出宮了。
那人竟然這樣放過她了?
雖說過去七日過得並不輕鬆,可就這樣出宮,一顆心猶如懸在半空,飄飄忽忽,落不到實處。
再看眼前一切,馬車還是七日前的那輛馬車,她的行李、太後賞賜的金銀財寶都在車裡放著,素箏就坐在她的右手側,一雙擔憂的眼不斷看向自己,有一堆話想問,卻又不敢問。
過去七日好似一個荒唐不堪的夢境。
如今夢醒了,一切回到原點,她圓滿完成抄寫佛經的差事,帶著太後的豐厚賞賜,平安回家。
那人行事滴水不漏,隻要她不說,宮外就無人知道這七日發生了什麼,她也能按照先前的打算,收拾行囊,繼續往江南去。
想到江南,李嫵伸手摸了摸荷包裡許太後給的玉牌。
還好那日下馬車前,她將玉牌塞給素箏保管,不然她要是帶著玉牌去紫宸宮,誰知那人會不會沒收。
“咦?”素箏忽的發出一聲驚奇,掀著車簾一角:“主子快看,那不是二郎君麼?”
李嫵堪堪回神,順著素箏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見前頭不遠處,一襲澹青色錦袍的次兄李成遠正騎著他心愛的棗紅駿馬慢悠悠在街上走著。
紫紅色晚霞灑在他身上,將那張年輕俊俏的臉映得紅光滿麵,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他嘴角抑製不住往上翹,眉眼間都透著喜色。
隻這副心不在焉傻樂的模樣,不免讓李嫵擔心他下一刻會連人帶馬跌進路邊的排水溝。
素箏見著府上二郎君這副樣子,麵上也染了笑意,轉臉與自家主子道:“二郎君這是撿到了大元寶不成,怎的樂成這樣?”
李嫵彎了彎唇,吩咐道:“喊住他。”
素箏脆生生應了聲,而後打開車門,探出去半個身子,先是提高聲音喊了句“二郎君等等”,又吩咐車夫:“快上前去。”
那頭李成遠聽這一聲熟悉的喊,怔怔回過神,扭臉見到馬車外素箏那張臉,眼睛也亮了,忙勒住馬在路邊等候。
“妹妹,你回來了。”
待馬車與駿馬齊頭並進,李成遠看著車窗裡妹妹露出的那半張臉,滿臉喜色:“不過你信上不是說明天回來麼,怎的今日就回來了?長嫂還說要備一桌好菜給你接風呢,現下你提前回來,她怕是都沒做準備。”
李嫵聞言,眸光閃了閃,沉吟片刻,她試探問:“我信上說,明天回?”
“是啊。”李成遠道:“你入宮之後,半點消息也沒往家裡傳,家裡人都牽掛得很。還是大哥托人往慈寧宮帶了口信,你才寄個信回來報平安。”
說到這,李成遠挺了挺胸脯,擺出嚴肅兄長模樣,一本正經教導著李嫵:“你以後可彆這樣疏忽了!不論日後是出遠門,還是去了江南,你都得經常往家裡寄信,最好三五天就來一封。彆嫌麻煩,爹娘就你一個女兒,我和大哥就你一個妹妹,你獨自在外,我們可都牽掛得緊。”
李嫵心下微暖,輕輕應了聲好,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封信上:“那我托人送回家的信,是誰交給大哥的?”
李成遠疑惑看她:“你自己托的人,你不知道?”
李嫵微噎,而後淡聲道:“我寫好信,直接給了太後身旁的玉芝嬤嬤,卻不知道玉芝嬤嬤將這差事給誰辦了?我就好奇問問。”
反正現下是回家路上,無事可做,隨意扯閒篇。
李成遠便也沒多想,隻道:“這事是大哥辦的,誰給他的我也不知道,不過這種給外臣傳信的活兒,應當是慈寧宮太監辦的吧,
他們前朝內廷走動方便。”
見李嫵若有所思,李成遠嗐了聲:“這點小事,待會兒問大哥不就好了?”
李嫵看著自家二哥率真憨直的臉,心說,大哥可沒你這麼好套話,沒準多問兩句就漏了餡。
抿了抿唇,她也不再糾結那個傳信太監,隻繼續問:“我寫的那封信,二哥可看到過?”
“看過了。”李成遠笑道:“大哥把信拿回來,咱家除了安姐兒壽哥兒不識字,飯桌上都傳了一遍。”
說到這,他還朝李嫵擠擠眼睛:“父親還誇你,說你在宮裡抄經這些日,一筆字也進步不少,更為端正遒勁。”
當然,誇完了妹妹,轉臉又教訓了一頓李成遠,說他那筆爛字連妹妹都比不過,明年怎還有臉下場考試。
李成遠內心惆悵著,家裡哥哥妹妹太優秀,自己夾在中間真是苦不堪言。
李嫵則已猜出那封信是如何回事——
她一筆字本就是裴青玄所教,且幼時被先生罰抄書,他模仿她的字跡都不知道抄了多少回,每次交上去的抄寫都以假亂真,從未被發現。
隻是沒想到,從前她讚不絕口的“長處”,如今竟被他用在此處。
至於父兄托人送的口信,想來也是被他攔下了。
原來他不但連太後都算計,甚至還在太後宮裡安插了眼線……
很多事禁不起細想,想深了,隻覺毛骨悚然。
“阿嫵,阿嫵?”
窗外的喚聲拉回李嫵的思緒,她仰臉看去,次兄燦爛親和的笑臉叫身上那股寒意漸褪,她柔了語氣:“方才走了神,二哥說了什麼?”
“我說,太後宮裡的飯菜你吃不慣麼,怎的瘦了一圈?”李成遠關心地看向妹妹。
李嫵莞爾淺笑:“我入宮是抄佛經,替許老太君祈福,自要茹素以表虔誠,這才瘦了些。”
“怪不得。換我連吃七天素,我也得瘦一圈。”李成遠咂舌,又道:“現下好了,你回來了,可以吃肉了。明日我就跑一趟城南,給你買你最愛吃的那家黃記燒雞,再買些鹵牛肉和冰糖肘子回來!”
李嫵微笑應了聲好,也不再提宮內之事,換了話茬:“彆儘說我了,二哥這是打哪兒回來?方才見你騎著馬,嘴巴都快要咧到腦後跟,難道真撿到了大元寶不成?”
提到這個,李成遠麵露赧色,抬手搔了搔後腦勺:“什麼大元寶,我是那等見錢眼開的人麼。”
李嫵看他這樣子,還有什麼不懂,眼角彎起:“是,二哥見錢眼不開,見了二嫂才開。”
“人還沒進門呢,叫二嫂,有損她名聲。”李成遠嘴上這樣說,但心裡還是很喜歡這個稱呼的,於是紅著臉壓低聲音道:“在咱們府裡私下叫一叫,還是可以的。”
李嫵笑著說好,李成遠也正好有一肚子喜悅想無處分享,現在有了妹妹這個聽眾,他便喜孜孜說起今日陪嘉寧去城外看桃花的事。
李嫵靜靜聽著,看著二哥提起心上人時,眼角眉梢那份藏不藏不住的喜色,心下既替他高興,又有些羨慕。
大哥二哥都姻緣美滿,有情人終成眷屬。
而自己……大抵是運氣不好吧。
***
趕在坊門關閉之前,李家兄妹回到府中。
見著李嫵回來,家中人又驚又喜,崔氏忙張羅著廚房再去做幾道好菜,被李嫵攔下:“不必忙活了,我才回家有些累,隨便吃上一些,就回房歇息了。”
崔氏見她清婉瑩白的臉龐的確透著一陣疲色,隻當她在宮內連著抄經累到了,於是頷首應道:“那也行,今夜早點歇息,明日再置辦一桌好酒好菜,咱們一家人坐著慢慢吃。”
飯桌之上,李太傅和李硯書問起李嫵在慈寧宮的情況,李嫵便
照著頭幾日的日常說了遍,為著叫家人安心,她麵上始終帶著笑:“雖說抄經累是累了些,每日吃得也清淡,但太後賞了那麼多好東西,此番入宮也不算虧了。”
那些豐厚禮物,李家人也是有目共睹,雖說還是心疼李嫵辛苦,但太後這麼客氣,倒叫他們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李嫵並沒多少胃口,她現下隻想躺回自己的床上,沐浴一番,好好睡個安穩覺。是以隨意吃了小半碗,她就擱下碗筷,掖著嘴角道:“父親、兄長、嫂嫂,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崔氏詫道:“就吃這麼少呀?再喝碗湯吧。”
小侄子壽哥兒也奶聲奶氣道:“姑姑,要多吃飯,才能長肉肉,長高高哦!”
埋頭吃飯的安姐兒也從碗裡抬起頭,肉嘟嘟小臉還沾著米粒:“哥哥說得對,要多吃飯,還不能挑食。姑姑吃的比我還少,要生病的。”
李嫵被倆孩子逗得彎眸,伸手揉了揉他們的小腦袋:“姑姑今天有點累,明天一定多吃,好麼?”
壽哥兒問:“那你明天要吃兩碗!”
“不夠不夠。”安姐兒比出兩根手指:“要吃三碗!”
“吃三碗呀。”李嫵佯裝驚訝,語氣也變得俏皮:“那姑姑可要吃成個大胖子了。”
也不知這話戳中了孩子們哪一處,倆小家夥咯咯笑起來。
崔氏也笑,看了倆孩子一眼,扭頭又對李嫵道:“行了,彆理這兩小癲子,你快回院裡歇息吧。”
李嫵稱是,與桌上眾人行了禮,而後帶著素箏回了玉照堂。
***
音書一直守在玉照堂,知道主子回來,驚喜萬分,即刻就命人燒熱水,又鋪了簇新的被褥,還拿香熏過,將床榻間整理的香軟舒適。
等李嫵從前廳用過晚飯回來,熱水和浴桶都已備好了。
李嫵放素箏回去歇息,卻也沒叫音書伺候,隻獨自沐浴。
見音書有些失落,李嫵怕小丫頭多想,吩咐道:“你去替我煮一碗安神湯,守著爐子,莫要假手旁人,你煮的我安心。”
音書一聽這話,立刻打起精神,重重點頭:“主子放心,奴婢這就去。”
說著,一副“誰都彆跟我搶活,主子要喝我煮的安神湯”的得意模樣,邁著輕快步子往廚房去。
李嫵屏退其他小丫頭,關上門,自己走到鏡前脫了衣裳。
這是她七日來,第一次這般直接完整地打量自己這副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