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晉江文學城首發
清晨的紫宸宮靜謐祥和,寢殿之內更是寂靜,蒼蒼色床帷逶逶垂下,遮住外頭的刺眼光線,床榻間門李嫵麵色蒼白,沉溺於混沌噩夢裡,額上都沁出一層冷汗。
在夢裡,她前腳從裝滿冰塊的浴桶裡出來,後腳周遭環境劇變,不再是檀香幽靜的慈寧宮,而是裴青玄與她講過的大雪茫茫、一望無際的北庭草原。
她茫然行走著,漫無目的,直到身後忽的“轟然”一聲巨響,她嚇了一跳,轉身看去,便見巍峨雪原在崩塌,厚厚積雪如潮水般湧動塌陷,震撼而壯麗。
待到漫天飛舞的雪霧散去,皚皚積雪下埋著個人,他垂著頭,烏發淩亂,無聲無息,好似死了。
一種無法解釋的力量驅使著李嫵的腳步,往前走向那人。
鞋履踩在雪地沙沙作響,男人好似聽到動靜,凍得通紅的手指動了動,撐著最後一絲氣力於雪地裡抬起頭。
李嫵這才看清他的麵容,那張沾滿冰雪的俊美臉龐,正是裴青玄——更年輕、更溫潤的裴青玄。
她驚愕站在原地,一時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遲遲不敢上前。
而寒冷積雪下的男人看到她,那雙古井般沉暗的眼眸陡然有了光彩,他朝她伸出手,嗓音喑啞地喚:“阿嫵…你來了……”
瑟瑟寒風間門,他拚命顫抖伸出的手,凍得烏青的臉,叫李嫵一陣恍惚,腦子好像也被風雪凍得麻木,無法思考,隻循著本能,她邁出步子,在他麵前蹲下,去握他的手。
然而,手指即將碰觸的一瞬,周遭一切陡然如泡沫幻滅。
“咳咳。”李嫵劇烈咳嗽著醒來,再次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紫宸宮寢殿。
沒有冰雪,沒有北庭,更沒有埋在雪裡的裴青玄,方才一切不過是她一場夢。
大抵昨天挨了凍,才會叫她做出這樣的夢。
李嫵捂著發癢的嗓子,側身又咳了一陣,好似要將肺都咳出來般,隨之渾身痛意也席卷而來,叫她眉頭都緊緊擰起。
“主子,您醒了。”簾外傳來素箏急切的關懷,她很快走來,掛上幔帳,扶著李嫵躺靠在秋香色素麵錦緞迎枕,又端來溫水伺候她喝下:“慢些喝。”
李嫵飲罷一杯水,嗓子稍微好受些,有氣無力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光,開口問:“現下什麼時辰了?”
這聲音一出,是她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沙啞難聽。
“已是午初了。”素箏答道,雙眸擔憂地打量著李嫵的臉色:“主子現下感覺好些了麼?有什麼想吃的儘管與奴婢說,奴婢這就去準備。”
“好多了。”李嫵答著,又問:“他上朝去了?”
素箏應了聲是,想了想,補了句:“昨夜陛下一直在照顧您,怕你半夜又燒起來,都沒怎麼合眼,今朝天不亮就往宣政殿去了,奴婢看他眼下都烏青的……”
“我沒什麼胃口。”李嫵麵無表情打斷她的話,就好似壓根沒聽到方才那些話一樣,自顧自吩咐著:“端一碗金絲紅棗粥來,墊墊肚子即可。”
素箏一噎,見自家主子不願再聽關於陛下的事,遂也不再多說,剛準備下去端吃食,忽又想起什麼,停下腳步道:“對了,奴婢還有一事要稟,今早劉總管並未隨陛下去宣政殿,換了身常服,好似是出宮辦差?”
聞言,李嫵眉心微動,沉吟片刻,她問:“可知他去哪了?”
“這個奴婢就不知了。”素箏搖頭,察言觀色道:“不然等他回來,奴婢跟他套套近乎,打聽兩句?”
李嫵稍作思忖,搖了搖頭:“暫且不要,等他回來,看情況再說。”
若她沒燒糊塗,昨夜裴青玄好似說過,要給她找回鐲子,難道他派劉進忠找鐲子去了?
大病未愈,她這會兒腦袋還昏沉得厲害,便也不再為難自己,繼續縮回溫暖衾被間門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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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門暖陽映照著金色琉璃瓦,遠遠看去,一片浮光躍金。
宣政殿朝議散罷,見著一襲朱色團龍紋袞服的皇帝出來,劉進忠忙不迭上前複命,將調查的事如實稟報。
“李娘子的確於永豐十九年在大慈恩寺供了一盞長命燈,隻是那盞燈並未署名。”劉進忠邊說邊遞上厚厚一遝票據:“這是寺裡和尚功德簿上記載的那一頁香油錢,剩下的是當鋪典當的賬簿,除了陛下說的那對翠玉鐲子,還有不少其他的。當鋪掌櫃的說,那一陣李娘子當了不少東西……”
也足見那時李家的拮據。
裴青玄麵無情緒地翻過一遍,而後遞還給劉進忠:“將當年她當出去的東西都贖回來。”
都贖回來了?劉進忠微詫,踟躕一陣,小心翼翼問:“時隔好幾年,有些典物怕是早已被人買走了……”
話音未落,一道冷冽視線掠過頭皮,男人低沉的嗓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就去尋。”
“調派一隊專使,順藤摸瓜,總能尋到。之後再如何行事,還需朕教你?”
“奴才不敢。”劉進忠弓著身子,忙不迭道:“奴才知道該如何辦了,陛下放心,奴才定將典當物都尋回來,保管物歸原主。”
言語間門,一抹華貴的織金朱色袍擺在眼前晃過,待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稍遠,劉進忠這才抬起眼,看著那道走向龍輦的高大身影,長長舒了口氣。
隻是再低頭看著手中厚厚一遝的票據,那口氣又憋了回來,這麼多,接下來怕是有的忙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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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裡,冷月如鉤,高懸天穹。
喂完碗中最後一口湯藥,裴青玄拿著巾帕替李嫵擦嘴角,冷不丁問了一句:“既然供了長命燈,為何不署名?”
李嫵眼皮微動,有一瞬詫異,轉念再想,又在預料之中。
她沒立刻答,仍是那副病懨懨的嬌氣模樣靠在榻邊,細白手指點了點案幾上盛著各色蜜餞果脯的彩錦如意六角點心盒:“嘴裡苦得很,先拿塊蜜餞吃。”
裴青玄看她一眼,沒說話,伸手去拿蜜餞。
“不要桃乾,太甜了,吃得牙疼。”視線在琳琅食盒裡轉了一圈,她略抬了抬下巴:“拿那個糖漬青梅吧。”
“天底下敢這般使喚皇帝的,也就阿嫵一人。”
嘴上這般說,裴青玄還是照她說的,拿了塊青梅果,慢條斯理遞到她的嘴邊:“吃罷。”
李嫵將那小巧精致的青梅果含入,牙齒咬開,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在舌尖彌漫開來,湯藥的苦味也衝淡許多,原本皺起的眉頭也緩緩舒展。她重新躺靠在枕頭上,烏眸看向他:“你如何知道我供了長命燈?”
不等他答,她眯眸,語氣不善:“你調查我?”
裴青玄凝眸看她,好半晌,才道:“你昨夜燒糊塗了,自己說的。”
“我說了這個?”李嫵驚詫皺眉。
“是,不但說給朕點了長命燈,還說你一直想朕、念著朕、盼著朕回來娶你。”裴青玄眉梢輕挑,嘴角也微掀:“還說以後再不想與朕分開,要給朕當皇後,還要與朕生一堆兒女,朕不答應就跟朕急眼……”
李嫵聽得這些荒唐的話,麵色變了又變,這下裝都不用裝了,直接給出最自然的反應,紅著臉瞪他:“我怎麼可能說這些話?定是你胡亂編來唬我。”
“天地良心,昨夜你的確這般說的,還拉著朕的袖子不讓朕走。隻可惜了那件新衣衫,還沒穿多久,背上開了線,袖子也險些被你扯破。”
他言之鑿鑿,要不是李嫵清楚記得自己昨夜的作為,怕是真要被他騙過去。稍定心緒,她作出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低下頭否認著:“昨夜我病得厲害,燒糊塗說的話,當不得真。”
“可朕當真了。”
男人溫柔低沉的嗓音傳來,他握住她的手,深邃目光牢牢鎖定著她:“阿嫵,大慈恩寺的那盞長命燈仍舊燃著,你添得香油錢夠它再燃上一百年。”
就讓他們倆的情意,從未熄滅竭儘,長長久久,延續百年。
李嫵被他熱意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慌,也分不清是害怕在他麵前露餡,還是想起曾經那個真心許諾的自己,再對照自己在這副虛情假意、虛與委蛇的模樣,荒唐又諷刺。
“好吧,那盞燈是我給你點的。”她偏過臉,望著虛空的某處,低聲道:“沒署名,是不敢。若是叫麗妃和叛王的耳目知道,定會來找我的麻煩。”
頓了頓,她垂著眼睫:“署不署名也沒關係,大和尚與我說,心誠則靈。隻要你在我心裡,菩薩會知道的。”
後半句話她說得很輕,幾不可聞,可傳入裴青玄耳中,好似千鈞重,萬丈光,叫那一直懸著落不到實處的心有了歸處,直被照得溫暖而敞亮。
她心裡一直有他。
一直有。
這就夠了。
裴青玄雙手捧住她的臉,眉眼間門的溫柔,勝過窗外月光:“阿嫵,這些話你早該與朕說。”
他所求所盼,不過是她心裡一席之地。
李嫵順勢靠在他的懷中,尋了個舒適的角度,心下暗暗想著,看來這招苦肉計的確奏了效。
“玄哥哥。”她喚著他,嗓音輕軟又認真:“先前是我鑽了牛角尖,覺得你恨我、怨我,才會那般待我。現下想想,你我要是早將彼此心意說出,也不至於走到這般地步……”
裴青玄默了一陣,撫著她的發,慢聲道:“那些都已過去了。阿嫵,朕與你保證,隻要你願意重新開始,朕定會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幸福、最尊貴的女人。”
“真的?”李嫵從他懷裡抬頭,期待又真切看他:“你說的,不許騙我。”
“不騙你。”
“那好。”李嫵直直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那你聽清楚了,我李嫵願意摒棄前嫌,與你重修舊好,生兒育女,白頭偕老……這話我隻說一遍,至於你信不信……”
字字句句如溫暖火焰,燒得裴青玄心口一陣激蕩,好似總算看到曙光:“信,朕信。”
再看麵前這張瓷白麵龐,隻覺那樣明亮可愛,叫他生出一種親吻她的衝動。
他的確也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