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儘數吐在錦袍上,洇濕一塊,很是不雅。
相較於弄臟的衣袍,叫裴青玄不滿的是李嫵不配合的態度。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沒說話,也沒管衣袍上的穢物,重新舀了勺藥膳,送到她的嘴邊。
這次的目光多了幾分警告,像家長警告不聽話的孩子好好吃飯,不許再胡鬨。
李嫵抿了抿蒼白的唇瓣,再次張口,含了下去。
還是想吐,但她知道,再吐一次真的會激怒他。而且她不能再吐了——
她已意識到這份反胃不太對勁。
吐一次,裴青玄會理解為,是她在故意與他作對。
若再吐,他或許會找禦醫來。
萬一禦醫來了……李嫵艱澀地將藥膳咽下,在永樂宮過得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她險些忘了這兩日原是該來癸水的日子。
她的癸水一向很準,可這一次,已經遲了兩日。
聯想到方才來自身體最直接的反應,李嫵心下發緊,一張瑩白臉龐也褪了幾分血色,難道……真的如了他的意?
當裴青玄喂來第三口,那種反胃感愈盛,她繃著臉,身子也僵直,竭力壓抑著。
“怎麼了?”裴青玄察出她的異樣。
李嫵搖了搖頭,咬著舌尖將那惡心感憋回,掀眸看他:“很難吃。”
“有那麼難吃?”裴青玄眉心輕折,舀了一勺嘗過,淡聲道:“朕覺得還好。”
“總覺得有一股怪味。”李嫵望著他,語氣稍放軟了些:“不然今日不吃了,你讓禦醫配個新方子?”
裴青玄眯眸凝了她一陣,嘴角弧度微沉:“阿嫵,彆耍花招。”
他又舀了一勺遞她嘴邊,洞若觀火般從容:“雖說你裝可憐的確有一套,但良藥苦口利於病,你吃了這些,身體才會好,朕心軟反倒是害你。”
他都這樣說了,李嫵也知今日這碗藥膳逃不掉了,隻好強忍著不適,一口一口吞著。
待一碗藥膳吃完,裴青玄拿起巾帕細細替她擦著嘴角,表情也恢複尋常溫和:“並沒那麼難以下咽,不是麼?”
李嫵隻覺胃裡翻江倒海,緊緊掐著掌心肉才克製著沒吐出。麵上仍是那副冰冷的樣子,嗓音極低道:“吃也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的臉色瞧起來不大好。”裴青玄盯著她的臉龐:“朕再陪陪你。”
李嫵不客氣冷笑一聲:“你離我遠些,我就能好。”
說罷,也不再看他,自顧自就往裡間走去。
裴青玄蹙眉:“去哪?”
“還能去哪?”李嫵頭也沒回,冷冰冰撂下兩字:“睡覺。”
成日裡被關著,對其他事的興致越來越淡,唯獨睡覺,好似成為逃避現實的一個好方法。起碼在睡夢裡,不用麵對這個黃金籠子,也不用麵對這無休無止的禁閉與束縛。
蓮青色纏枝芙蓉紋的幔帳逶逶落下,遮住榻間一切。
裴青玄在外麵靜坐了好一陣,才站起身,緩步走到床邊看了看那側身朝裡睡的人兒,見她一動不動真的睡著了,這才放下床簾,離開這座金籠。
光線昏暗的床帷間,聽得那沉穩腳步聲越來越遠,李嫵緩緩睜開眼,心跳卻越跳越快。
溫暖衾被裡,她的手掌撫上薄薄的腹部,那樣的平坦,與尋常並無二異。
但或許是起了那個念頭,她覺得自己哪哪都變得不對勁,近日一切不同尋常之處也有了解釋——
譬如她食欲不振,原以為是天氣漸熱,苦夏所致,但現在,極可能是因為她有了。
再譬如她今日格外容易困倦,原以為是裴青玄折騰得狠了,加之被關久了容易犯懶,現在想想,也有可能是
因為有孕。
還有遲來的癸水、吃藥膳的反胃感……
她越想越是心慌,甚至覺得腹部有什麼東西在跳動。然而等她伸手去摸時,什麼動靜都沒有,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
可萬一,她真的有了呢?
李嫵從床上坐起,掀起上衣,直勾勾盯著自己白皙的肚皮,這一刻恨不得會透視般,看清肚皮裡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她忽的抬起拳頭,砸向腹間,一拳又一拳。
沉重的痛意在腹間傳開,白皙柔嫩的肌膚很快就砸得一陣紅一陣白。
也不知砸了多少下,好似耗光渾身的力氣,她表情麻木地盯著通紅的肚皮,過了一會兒,又扯出一個哭一般的笑容,崩潰般撲倒衾被間,臉龐深埋在裡頭,無聲落著眼淚。
她已身陷囹圄,為何還來一個無辜的孩子陪她坐牢?
***
紫宸宮,暖閣。
名貴的龍涎香絲絲縷縷彌漫在殿內,榻邊的帝王氣定神閒地批閱完一遝奏折,才將沾了朱墨的狼毫筆擱在筆架山上。
揉了揉手腕,他漫不經心看向一旁躬身候了許久的沈禦醫:“你開的那個藥膳方子,貴妃喝不習慣,回去再重新配個新的來。”
沈禦醫眼皮一跳,頭低了低,無比誠懇地稟明:“回陛下,那個藥膳方子是太醫院眾人一致覺得最合適貴妃的方子,且不論藥效還是味道,都已是最溫和的。若有更好的方子,當初太醫院早就敬獻給您……”
“你不必緊張,朕並無責怪之意。”
在外人麵前,皇帝還是個溫潤和氣的賢德之君。他不疾不徐整理著桌上的奏折,嗓音平淡:“那藥膳朕也嘗了一口,滋味甘甜,不難下口。但朕的貴妃嘴刁,一點藥味都不適應,朕看她喝的時候,幾次欲嘔,不似作偽,所以你們還是得將方子拿回去改改。”
“欲嘔?”沈禦醫皺了皺眉,心下思忖,藥方裡並未放什麼刺激腸胃的藥材,難道是貴妃娘娘受寒了?
稍定心思,沈禦醫朝皇帝拱手作揖:“陛下,貴妃前兩日服用藥膳時,可有欲嘔的症狀?”
皇帝挑眼斜看了劉進忠一眼。
劉進忠會意,忙不迭垂首道:“沒有,前兩日藥膳端上時,貴妃娘娘都用得好好的。直到今日看到飯桌上又有藥膳,察覺到不對,這才……”剩下的話,他默默咽進肚子裡。
“那就奇怪了,照理說不會有嘔吐的症狀啊。為了減少湯藥氣味,方子裡還加了山楂與甘草……”沈禦醫沉吟片刻,朝皇帝道:“陛下,微臣自請前往永樂宮給貴妃娘娘診脈,或許是腸胃受寒,才導致的嘔吐。”
聽到這話,裴青玄想起這兩日夜裡睡覺,她總踢被子,昨日半夜他就給她蓋了三回,許是真的不小心受了寒。
“去吧。”他抬了抬手指,又特彆叮囑著:“若真是受寒,開些不苦的藥,那小祖宗嬌氣得很,哄她吃口藥得費半天功夫。”
話聽著雖是埋怨,可語氣裡那份寵溺,叫劉進忠和沈禦醫牙都酸了,好似任何與貴妃相關的事,陛下就跟換了個人般。
禦醫這邊恭順應了聲,便輕手輕腳退下。
不多時,外頭又有太監來稟,說是宰相和禮部尚書前來商議春闈改製事宜,正在殿外候著。
裴青玄將思緒從永樂宮那人身上收回,狹長鳳眸間也恢複一片端正清明,直起腰身淡淡道:“請進來罷。”
***
“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貼《論語》十貼,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1],百年間,我大淵取士大都以詩賦,然微臣以為,科舉選賢才,當以實乾才能為主,若以詩詞歌賦為取士重點,未免有輕重倒置、舍本逐末之嫌。微臣以為春闈,策問時
政為主……”
兩位著紫服朱的臣工在殿前口若懸河,喋喋不休,裴青玄坐在禦座前,骨節分明的手掌托著那份行文縝密的奏文,眉眼專注冷肅。
登基快兩年,他雖提拔了些新人,但朝堂內大部分仍是太上皇時期的官員,一群浮誇狡詐的官場老油子,真正辦實事的沒幾個。
他也的確想趁著這次科舉,擢選一批棟梁,若大淵朝能多幾個像肅王謝伯縉那樣的武將,多幾個像謝仲宣那種看似奸滑實則踏實為民的文臣,何愁江山不穩,百姓不寧?
“兩位愛卿言之有理,不知可商量出具體方針?”裴青玄放下手中奏折,麵容肅穆看向下首。
宰相和禮部尚對視一眼,而後宰相舉著笏板上前,娓娓道來他的方策。
裴青玄端坐於禦座,全神貫注地聽著,長指有一下沒一下輕叩桌麵,思忖著這些方策的可行性。
就在紫宸宮內君臣議政,氣氛莊重凝肅時,劉進忠忽的踉踉蹌蹌跑了進來,頭上的帽子都跑歪了:“陛、陛下!”
這般突兀地打斷,莫說殿內的兩位臣工麵色沉了,裴青玄也眯起黑眸,周身升起一陣冷冽殺意。
“劉進忠,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劉進忠被那鋪天蓋地襲來的戾氣駭得兩股戰戰,忙跪在地上磕頭:“實在是有天大的要事稟報。”
這話說出,換來禮部尚書一聲不冷不淡的笑:“某竟不知,宦官所稟之事能重過國朝選拔賢才的要務!”
文人清高,向來看不慣宮裡的閹人。劉進忠自也清楚這點,然此刻也不是計較的時候,他急著保命,砰砰砰磕著頭,卑微望著上首帝王:“陛下,奴才真有要事稟報。”
裴青玄見他這副急切模樣,忽的意識到什麼,兩道鋒利目光直直投向地上的奴才:“說。”
劉進忠看著旁邊兩位臣工,遲疑片刻,還是開了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方才永樂宮傳來的消息,貴妃娘娘診出月餘喜脈了!”
話音未落,便見禦座前那道高大的身影陡然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劉進忠抬頭,看到皇帝麵色雖未明顯變化,可那微微擴展的瞳孔足以說明他此刻的驚喜激動。方才還懸起的心霎時放鬆下來,劉進忠揣著極儘討好的笑容:“回陛下,貴妃娘娘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