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眼前那抹暗紫色總算挪開。
望著那往外走去的高大身影,素箏長舒一口氣,轉而又擔心起來,陛下會不會生出誤會,覺得自家主子是在拿孩子與他賭氣啊?
她轉臉又看向那靜謐的寢殿,心下歎氣,前些時日不是還好好的,有些轉圜的勢頭了麼?如何孩子生下來,反倒越發彆扭了?
素箏這邊憂心忡忡地哀歎,偏殿內,乳娘們戰戰兢兢站成一側,壓根不敢抬眼去看那位氣勢冷冽、似是心緒不佳的帝王。
小皇子吃過奶,已乖乖睡著了。
此刻小家夥躺在黃金與玉石打造的舒適搖籃裡,雙眼輕闔,一張小臉再不似剛出生時的烏紫皺巴,變得光滑飽滿,柔和燭光下,泛著紅潤血色。
他是那樣的小,一張臉都沒半個拳頭大。
雖是小小的,模樣還沒長開,但可以看出孩子眼皮的褶皺,還有高高的鼻梁,嘴唇略薄。
大抵是吃過奶,得到滿足,小家夥細長的嘴角有個微微上翹的弧度,瞧著像是在笑。
裴青玄瞧著,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輕碰了碰孩子翹起的嘴角:“你這小混賬,還好意思笑呢?”
嘴上這
樣說,心下卻是一片柔軟。
在阿嫵那裡得不到的一抹笑,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卻瞧見了。
他又想起方才從紫宸宮趕來的路上,劉進忠喋喋不休的話語——
“陛下您暈過去了不知道,但奴才聽人說,太後見到了小皇子,直說像你幼時的模樣呢。”
“李太傅?李太傅也誇了,說小皇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啊?像不像貴妃?呃這,那日他們都說,小皇子更像陛下一些……哦對了,李侍郎倒是說了一句,說小皇子的耳朵生得像貴妃娘娘。”
耳朵。
視線落在小皇子那對小巧的耳朵上,裴青玄不讚同地皺了下眉,阿嫵的耳朵生得可比這好看多了。
仔仔細細又將孩子五官看了一遍,好似的確更隨他一些。
若是個女兒,沒準就像阿嫵了。
心底升起一陣遺憾,卻是不敢再多想,長指又捏了捏小兒的右邊耳朵,嗓音很輕地說道:“你小子長大後,可得好好孝順你阿娘,否則……”
想到與李嫵那個十年之約,裴青玄唇邊扯起一抹苦澀笑意:“否則你父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許是被捏耳朵不舒服,小皇子嘴巴動了動。
裴青玄見狀,收回了手,自說自話般:“你知道怕就好。”
說罷,又看了小皇子好一會兒,他才起身離去。
走到外殿,寒風吹拂,他也褪去方才慈父的溫情脈脈,冷著臉吩咐一乾乳娘:“把小皇子照顧好,自有你們的好處。若是有半分損失,株連十族也不為過。”
話音未落,一乾乳娘齊刷刷跪下,惴惴叩首:“陛下放心,奴婢們定當儘心竭力照料皇子,不敢有半分怠慢。”
***
再次回到內殿,李嫵已然熟睡。
熄了幾盞燈,裴青玄解袍脫靴,輕緩地摸上床榻。
縱然動作很輕,但還是把她弄醒了。
“是朕。”他道。
李嫵困倦迷糊著,輕輕唔了聲。
見她並未推開他,裴青玄索性張開手腳,將她嬌弱身軀整個擁入懷中。
正如禦醫所說,氣血虧損,手腳冰涼。她都躺著睡了這樣久,被窩還是冷冰冰,沒多少暖意。
他想起她來癸水時,掌心放在腹部可以緩解疼痛感,遲疑片刻,輕觸了下她的腹部:“阿嫵,還很疼麼?”
“疼。”她本能回應著。
“那以後再不生了。”裴青玄低下頭,將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有一個足矣。”
李嫵闔著眼沒回他。
裴青玄想起方才孩子熟睡的模樣,沉吟片刻,溫聲與她描述起來:“朕方才去看了皇兒,他吃飽已睡下了。瞧著比剛出生那會兒大了些,也好看了不少……”
他絮絮說著,哪知懷中之人忽的伸手,兩根溫涼手指按住他的唇:“我困了。”
裴青玄一怔。
有些無奈,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默了兩息,他捉住她的手指,親了兩下:“好,朕不說了。”
懷裡的人很快重歸安靜。
聽著那平緩均勻的呼吸,裴青玄睜眼望著朦朧昏暗的帳頂,隻願她是真的疲累,而不是……厭惡他們的孩兒。
這一夜,注定難眠。
直到窗外泛著霧白,他才擁著懷中溫軟睡去。
***
大抵世間之事,總不能事事遂人願,哪怕他是皇帝。
接下來三日,裴青玄並未著急回朝理政,而是守在永樂宮陪李嫵。
也是這三日相處,他清楚意識到,李嫵並非沒精力見孩子,而是壓根不想見。
趁她剛用過補湯,精力尚可時
,他親自抱著皇兒來到她榻邊,她卻皺起了眉。
雖未說什麼嫌棄的話,可匆匆瞥了幾眼皇兒,就偏過臉:“看到了,抱走吧。”
那副冷淡樣子,叫裴青玄心底五味雜陳。
唯一慶幸的是孩兒尚小,還感受不到來自母親的冷漠。若是知道了,那該多傷心。
乳母將孩子帶下去後,裴青玄思忖一陣,決定與李嫵好好談談。
他尋來匕首,又握住李嫵的手,刀鋒對著他的胸膛:“朕知你心頭怨朕、恨朕,但稚子無辜……你要報複,朝朕來便是。”
看著那冷冽刀鋒,李嫵隻覺眼暈心煩,蹙眉看他:“你彆鬨。”
“朕沒鬨。”
裴青玄握緊她的手,清俊眉眼一片肅穆:“你一向拎得清,也知冤有頭債有主,孩兒雖是你我的,但你為他的辛勞與苦痛遠勝於朕,實犯不著拿他來報複朕,這不值當,於孩兒不公,於你也不公……你直接朝朕來,一刀不夠捅兩刀,兩刀不夠捅四刀,總歸叫你泄了心中惡氣。”
李嫵眉尖蹙起:“我沒……”
話未說完,腕間被一道強勢力氣往前帶去,在她驚愕目光下,冰涼刀尖已陷入男人胸膛一寸。
感到那力道還在往裡陷,李嫵失色大喊:“你瘋了!”
她忙鬆開手指,試圖掙脫,可手腕被男人牢牢握著,根本就鬆不開。
眼見刀鋒越陷越深,李嫵呼吸急促,頭也開始疼了:“停下,你停下!裴青玄,我不要殺你,你這樣做於我毫無意義!”
“我不是在報複你,我也不想那樣對孩子,可、可我沒有辦法……”
她急切的語氣裡透著幾分頹敗的哭腔,連著眼眶也染了紅,哀哀哽噎:“我也不知我這是怎麼了,我知道我該愛他的,可我克製不住,我……我不行,我是個糟糕的阿娘……”
糟糕到連自己的孩子也無法去愛。
溫熱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她頰邊滾下,落在交疊握在一起的手背,如灼燙岩漿,在心尖燙出一顆顆血泡。
李嫵無力哭著,臉色蒼白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暈過去。
裴青玄見她情緒不好,忙鬆開她的手:“是朕不對,你彆哭。”
再看胸間那把匕首,他憑著經驗估計陷入深度此刻拔出並不致命,遂咬緊牙關,抬手拔出,擲於地上。
李嫵愕然看他這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淚水一瞬都忘了落。
裴青玄肅著麵孔,單手捂住源源不斷往外湧血的傷口,又扭頭朝外吩咐:“劉進忠,去請太醫!”
外間的劉進忠乍一聽到這吩咐愣了下,為穩妥起見,探進半個腦袋看了眼。
這一看,剛好看到地上染血的匕首,險些沒嚇個三魂歸天,再不敢耽誤半分,拔腿就往外跑:“奴才這就去!”
寢殿內,裴青玄隨意扯了布料,動作熟練地處理了出血傷口,又回過身,若無其事般安撫著淚痕未乾的李嫵:“阿嫵彆怕,沒事的……朕方才那話,並非責怪你的意思。你才不糟糕,朕的阿嫵世間最好,再無比你好的小娘子。”
長臂攬過她纖薄的肩頭,他啞聲道:“你若不想見皇兒,不見便是。你將他帶來世間,已吃了不少苦,無須再這般苛責自己。何況這世間本就沒有哪一條律法規定,父母必須愛孩子。”
稍頓,他自嘲笑笑:“朕的父皇,不也是不曾愛過朕?朕還不是好好活著。”
懷中身軀好似僵了下。
少傾,她抬頭,一雙噙淚烏眸定定望著他。
看她哭紅的眼眶,裴青玄胸間隱痛,麵上卻不顯,不緊不慢擦去她的淚,就如從前無數次那樣,溫聲細語哄著她:“彆怕,禦醫很快就來了,叫他看過,自有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