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倦鳥歸林,離慈寧宮不遠的青石小徑上,李嫵停下腳步,看向身側的小裴璉:“我就送你到這,你自己回吧。”
裴璉仰起紅潤小臉,一雙明亮的黑眸裡滿是依依不舍:“母親不進去坐坐?”
“不了。”李嫵輕輕搖頭:“進去又要請安又要擺茶,白耽誤工夫。”
她掀起眼簾,看著遠方橘紅泛濫的天穹:“這個時辰,你父皇應當也要尋我了。”
裴璉抿了抿唇,還想說什麼,但看著自家母親清冷平靜的神色,怕說多了惹她煩,於是乖乖點頭:“那…那孩兒就先告退。”
李嫵剛想說“去吧”,一句話卡在喉嚨裡,便見兩頂小轎停在慈寧宮門口。
裴璉腳步也停住:“祖母的客人好像還沒走。”
李嫵:“嗯。”
裴璉巴巴看著她:“那我等他們上轎子,再過去?”
李嫵也垂眸看他,靜了片刻,長睫輕眨:“好。”
母子倆就這樣安靜地站在樹木之後,望著不遠處,玉芝嬤嬤客客氣氣送出那一家三口。
為首的女子一襲華美端莊的芙蓉色裙衫,雖隔著一段距離,光瞧那麵龐輪廓與窈窕身段,也能看出是個出眾的美人兒。
“娘娘,那位應當就是有第一美人之稱的肅王妃沈氏。”素箏在李嫵身後道。
李嫵似是記起什麼,語氣也輕柔幾分:“我見過她的。”
素箏“咦”了聲:“娘娘何時見過肅王妃?”
肅王妃自幼長在隴西晉國公府,好似少女時期來長安住過一年半載,之後便回烏孫去了,無論李家還是楚國公府,與肅王府並無太多往來。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李嫵看著慈寧宮門前那道清麗身影,緩聲道:“她與肅王在長安成婚時,我還是楚……還未進宮,那幾日你正好告假,是音書陪我赴婚儀。”
“原來如此。”素箏恍然,又往那邊瞧了瞧,嘴裡感歎:“她身邊那位小郎君便是肅王府的小世子吧?長得可真結實。哎呀,那對小姑娘穿著一樣的衣裙,娘娘
您看,真是可愛。”
李嫵看過去,便見那肅王妃彎下腰,笑眯眯與那朱色衣袍小兒郎說著什麼。
小兒郎立刻站了個筆直軍姿,看口型大概是“得令”,說完就轉身,一手牽起一個小妹妹。
也不知與他兩個妹妹說了什麼,方才還纏著要跟肅王妃坐一頂轎子的雙胞胎,立刻乖乖跟著兄長往後頭的轎子去了。
不多時,兩頂轎子穩穩當當從慈寧宮門前離開。
直到小裴璉扯了扯李嫵的袖子,她方從那副和樂溫馨的一幕回神。
“母親,他們走了。”裴璉見她愣怔出神,心下有些微妙難過。
為何母親看著旁人家的孩子流露出豔羨的神色?難道是他還不夠聽話,不夠懂事麼?
亦或是,無論他做什麼,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孩子。
母親何時能像那位肅王妃一樣,摸摸他的腦袋,也笑眯眯與他說話呢?
李嫵收回視線,垂下眼眸望著麵前的小皇子,平淡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你也回吧,你祖母肯定在念著你了。”
有那麼一瞬,裴璉很想問,那你呢,見不到我的時候,你會念著我麼。
但他不敢問,滿宮裡人都知道,母親生他時傷了身子,並不喜他,甚至在他才將滿月時,就把他送到慈寧宮。
“那兒臣回了。”裴璉往後退了兩步,拱著雙手彎腰一拜:“母親也早些回去,莫受風著涼。”
李嫵淡淡嗯了聲,攏了攏衣領。
待目送裴璉走進慈寧宮,她轉身吩咐素箏:“走吧。”
慈寧宮朱色大門內,裴璉沒忍住,再次回了頭。
這一次,林蔭下再不見那道纖柔的素色身影。
心下有些酸澀,他咬了咬唇,才壓下眼中淚意,裝作沒事人般,扭頭往宮殿裡走去:“皇祖母,我回來了。”
許太後剛想派人去找他,聽得孫兒清脆的嗓音,立刻眉開眼笑:“跑哪裡野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哎唷,怎麼衣服還掛破了,膝上還沾了泥?”
“我陪母親去禦花園摘桃花了。”
聽到這話,許太後很是詫異,但看孫兒眉眼間的愉意不似作偽,心下也替他高興:“怪不得這麼晚才回來。不過肅王妃帶著小世子等了你許久呢,他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回來了。”
許是方才李嫵看向肅王家三個孩子的眼神叫裴璉有了芥蒂,再聽到那幾個孩子,他並不高興,麵上卻不顯,隻淡淡道:“等我作甚,我與他們又不熟。”
許太後一噎,極少聽到好脾氣的孫子說這樣不客氣的話,再看孩子略顯疲累的眉眼,想來是外頭玩累了才說孩子話。便也沒多想,隻彎眸笑道:“他家三個孩兒乖巧又漂亮,你們年紀相仿,多玩幾回便熟悉了。今日沒見到也沒關係,明日夜裡你父皇在宮裡設宴,替肅王一家接風,你便能瞧見了。”
裴璉輕輕說了聲好,又低下頭:“祖母,孫兒先去換件衣袍。”
許太後笑笑:“去吧。”
等裴璉退下,許太後笑意稍斂,再看地上不知何時掉落的一片桃花瓣,不禁納罕嘀咕:“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阿嫵竟會陪孩子逛園子了……”
有此疑問的不止太後一人,永樂宮內,見著遲遲歸來的李嫵,裴青玄噙笑打趣:“朕還當阿嫵被桃花精怪抓走了。”
視線越過李嫵肩頭,落在素箏抱了滿懷的粉白花枝:“這些都是那小子給你摘的?”
李嫵嗯了聲,緩步走到榻邊,不等她伸手,裴青玄就替她倒了杯溫茶,遞她手邊:“那小子年紀不大,倒曉得哄人。”
李嫵淺啜一口溫熱茶水,胃裡稍暖,才慢悠悠掀起眼簾看向麵前男人:“折幾支桃花,這你都醋?”
裴
青玄輕咳:“朕隨口說說罷了,哪會醋一個乳臭小兒。”
李嫵沒接這話,放下茶盞,吩咐素箏尋瓶把桃花插好。
夜裡用過晚膳,裴青玄提及明日晚宴之事:“此番設宴,一來為恒之一家接風洗塵,二來邀來的都是些王公重臣,幫他們了解下長安的情況。明日恒之一家五口都會來,你我帶著璉兒,與他們見一見如何?”
“你知道我對這些宴飲之事並無興趣。”李嫵斜坐在榻邊,手握棋子,語氣懶怠:“你與太後帶著璉兒出席即可,我就不去了。”
原以為她今日願意出門逛園子,或也願意赴宴,不曾想仍是這麼個結果。
裴青玄克製胸間那團悒鬱,沉吟許久,再次看她:“肅王家那三個孩子,很是討喜,你也不想見一見?”
李嫵淡淡乜他一眼:“我自己生的都不常見,何況彆人家孩子。”
裴青玄語塞。
這幾年她噎人的本事越發爐火純青,常常一句話能叫他氣個半晌。
殿內一時安靜,須臾,李嫵又開了口:“不過聽說肅王夫妻恩愛,三個孩子也養得很好……”
她忽然改了口風,裴青玄靜靜看她。
李嫵放下手中微涼的白玉棋子,看著棋盤上那場殘敗棋局,烏眸閃過一抹悵惘,無力回天的死局,還有何破局之法呢?
纖指將棋子一枚枚拾回,她鴉羽般的長睫輕垂著,燭光裡投下淡淡陰影:“我若沒記錯,謝家那個小兒郎與璉兒年歲差不多。”
“他家小兒叫阿狼,比璉兒長一歲。”
“阿狼,這名字威風。”李嫵抬起眼,平靜視線落在裴青玄麵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
裴青玄被她這般目光看得奇怪:“怎麼了?”
李嫵沒說話,仍是盯著他,眸光複雜而沉靜,良久,似是下定決心開了口:“肅王手握北庭軍權,威震邊疆,其二弟謝仲宣,年紀輕輕便官拜正三品禮部尚書,在一乾清流文士間頗有雅望,假以時日,為文官之首也未可知。其三弟謝叔南,在晉國公百年之後會襲繼爵位,屆時二十萬隴西軍也歸於其手……吾兒若想坐穩皇位,與謝家兒郎的交情自是越深厚越好。”
她看向裴青玄:“就如你與謝伯縉那樣,袍澤之情,生死之交,除了臣子對君王的忠誠,更多一份仁義。我聽我父親說過,先帝最開始想貶你去燕地,後來不知為何改了主意,貶去北庭……”
相較於燕地,北庭更為苦寒偏僻。
從前她以為是麗妃吹枕頭風,這才致使先帝改了主意,現下再想裴青玄在謝伯縉助力下登上皇位之事,既像奇妙緣分,又像早有籌謀。
裴青玄轉了轉玉扳指,並未解釋,隻一雙幽邃狹眸定定看她:“阿嫵想說什麼?”
想到自己的打算,李嫵心緒猶疑起伏不定,可萬一她這把身子骨若真撐不住了,璉兒該如何辦?李家詩書傳家,大哥前程尚可,二哥卻才智平平,真要在政事上幫著璉兒,怕是使不上什麼力。許太後雖疼愛璉兒,可她終究年邁,真遇到政權爭位之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謝家卻不同,有文有武,有兵有權。
若能與謝家交好,就算她死後,裴青玄另立妃嬪,生育子女,她的璉兒也不是全然孤立無倚。
思及此處,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掐進掌心肉,目光鄭重認真地望向麵前的男人:“我想將璉兒交於肅王夫婦,叫他們帶去北庭曆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