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又是一年秋來到,暖陽燦爛,金桂飄香。中秋佳節將近,百姓們都為佳節團聚而忙碌,皇宮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肅王妃沈雲黛簡直成了永樂宮的常客,隔三差五前來探望貴妃,那殷勤勁兒都快超過崔氏和嘉寧這兩位親戚。
宮裡眾人對此議論不一,有猜是因貴妃將小皇子托付給她,是以肅王妃才如此記掛貴妃的安危。也有人覺得肅王妃麵上探望貴妃,實則是趁著還未回隴西,多親近親近小皇子,籠絡這位唯一的皇嗣。還有人覺得肅王妃是趁機表現,不論貴妃日後是否醒來,陛下都會記著她殷勤探望之情。
對於這些風言風語,沈雲黛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而她之所以頻繁進宮,主要是想尋到機會,替李嫵解開脈象,讓她趕緊醒來——
如今的事態已遠遠超出先前的預想,這個爛攤子她一個人實在不知該如何收場!
隻是皇帝離宮前,特地吩咐宮人們全天候守在貴妃床榻,且太醫每日早晚都要來請脈,這般嚴密,叫沈雲黛雖能探望,卻壓根尋不到解脈的時機。
她隻得在宮人們的監視下,絮絮與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嫵說話,試圖喚醒:“您快快好起來吧,陛下為你去南疆尋藥了,那壓根不是什麼藥,而是……”
“唉,總之你快快醒來吧。他要是沒尋到倒還好。若真尋到了……”
一想到之前在北庭結交的遊醫提及過的南疆蠱術,沈雲黛隻覺頭皮發麻,那種邪門的臟東西,陛下不會真的去養吧?
巫蠱之術,自古以來都是大忌!何況他堂堂帝王,養這些邪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沈雲黛柳眉緊蹙,心裡是翻來覆去的後悔,一會兒自責當初給貴妃支了這招,一會兒將那提出“神冥草”的禦醫罵了無數遍,一會兒又祈禱皇帝千萬彆做傻事,一會兒又希望李嫵能將她的話聽進去,給出點反應,她也好勸說席太醫解開脈象。
諸般愁緒在心頭,直到素箏輕聲提醒:“肅王妃,現下時辰不早了。”
沈雲黛堪堪回神,轉臉看向窗外轉暗的光線,原來不知不覺又坐了一個下午。
再看秋香色幔帳間那如琉璃般雕刻、靜靜睡著的憔悴美人,心下不禁歎口氣,語氣也放得輕柔,“娘娘,那臣婦先告退,過兩日再來看您……您快些好吧。”
說罷,沈雲黛施施然起身。
素箏送她出門,這些日子下來,倆人也熟悉不少,見肅王妃往庭院間綴滿碎金的桂花樹多看了兩眼,素箏感歎著:“再過三日便是中秋,也不知陛下到底何時才能回來。”
“誰知道呢。”沈雲黛魂不守舍地應了聲,腦子糟亂得很。
裙擺款款,拾級而下,行至宮門,正要上轎,便見映滿紅霞漫天的長長宮道間,一襲青色錦袍的小皇子邁步走來,身後跟著太監宮婢各兩人。
“小殿下。”沈雲黛停下腳步,掃過他身後太監捧著的書冊筆墨,又柔了眉眼看向裴璉:“殿下是從弘文館來嗎?”
“伯母安康。”裴璉拱手朝沈雲黛行了個禮:“我剛下學,過來探望母親。”
自三月前他隨肅王一家離開長安,一路上的相處與照顧,他與肅王一家也熟絡起來。對謝伯縉兩口子的稱呼也由“王爺”、“王妃”改為較為親近的“伯父”、“伯母”。
肅王夫婦也拿他當自家子侄照顧,很是愛護。
現下瞧著孩子清瘦的小臉,雲黛也是滿心疼惜:“我知你是個孝順孩子,但你父皇不在宮裡,你母妃又病著,你自個兒要好好照顧自己,多吃飯、多睡覺,養好身子。”
“多謝伯母掛懷。”裴璉頷首,清秀小臉擠出一抹寬慰的笑:“我一直記著和阿狼哥哥的約定,每日都有吃很多肉,喝很多奶,等下次再
見,我一定長得與他一樣高。”
想到自家兒子與小皇子由最開始的互不順眼到結為朋友,沈雲黛也不禁彎了眼眸:“那就好。”
又說了兩句,見天色漸晚,沈雲黛先行上轎離去,裴璉退至一旁,目送著那頂軟轎離去。
再次直起腰,方才還一臉輕鬆的清秀麵龐斂起笑意,轉身往殿內走去,輕聲問:“素箏姑姑,我母親今日也沒有醒麼?”
這是他每日下學後,必問的一句話。
素箏的回答照舊:“回殿下,娘娘仍昏睡著。”
纖長的羽睫垂了垂,裴璉小小的身子跨過門檻,又問了句:“那我父皇何時回來呢?”
素箏被問住,默了兩息,才乾巴巴答道:“應當…快了吧?”
裴璉知道這是敷衍,也不再多問,隻提步往寢殿走去:“午後在弘文館吃過祖母送來的八珍羹,現下也不大餓,晚膳隨便吃些就好。”
“是。”素箏頷首:“那待會兒奴婢叫禦膳房少送些吃食。”
見小皇子走到貴妃榻邊坐下,再無其他吩咐,素箏也不再打擾,彎著腰退下。
裴璉看了榻上沉睡的母親一眼,又側過臉,吩咐其他宮人:“你們也都退下。”
若換做旁人,這些奉皇命的宮人自不會退下。但眼前之人是貴妃親兒,一個五歲的孩子,宮人們自也不必防備,紛紛聽令屏退至外殿。
綠釉狻猊香爐裡嫋嫋升起的沉香煙氣還夾雜著淡淡的艾草香,本就靜謐的寢殿因著宮人退下,變得更加安靜。
裴璉伸著小腦袋左右看了看,確定宮人們都已退下,長舒了一口氣。
方才還繃著矜持威嚴的小臉,此刻一派放鬆孩子氣,身子也不再坐得板正,而是趴在病榻旁,兩隻小手也握住了李嫵的手,輕輕喚了聲:“阿娘。”
相較於母親,他更想這樣喚她。
肅王家的三個孩子都是這樣喚肅王妃的,一聲又一聲叫著阿娘,感覺親近極了。
“阿娘,今日孩兒學的還是《千字文》,老師教了‘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他說這兩句來自孔老夫子的《孝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意思是我們身體的頭發皮膚,每一處都來自父母的恩賜,不能輕易損毀。方才在門外遇見謝家伯母,她也叫我好好吃飯,我說我知道的。而且父皇也教過我,大丈夫當頂天立地。現在你病著,他不在家,我是家裡唯一的兒郎,定會好好看顧你。”
說到這,看著那張了無生機的瑩白臉龐,裴璉抿了抿唇,忽又有些委屈想哭。
宮裡人說,母親是因為思念他才突然病重,病得快要死掉了。
他們還說,隻有父皇尋來的仙藥能治好母親。
可那是仙藥啊。在他有限的認知裡,仙藥是天上的仙人種的,父皇再厲害,也隻是人間的皇帝,管不到天上的事。
“若是父皇尋不到仙藥,那該怎麼辦……”
隻要一想到這個可能,裴璉眼裡忍不住溢出淚水,他彎下腰,將臉埋在那隻柔軟溫涼的掌心,低低嗚咽:“阿娘,你快好起來吧。等你醒了,孩兒給你背詩,好不好?近來老師教了許多,孩兒都有好好學,今日老師還誇了我……”
榻上之人依舊安靜,除卻呼吸尚在,其餘猶如死人。
裴璉貼著她的掌心,任由溫熱的眼淚淌著。
也隻有在她昏睡時,他才敢這般放肆地哭。
等哭到累了,他抽噎著抬起頭,用袖子擦了臉上淚,又擦了李嫵掌心的淚水。
“我們璉兒乖,不哭了。”
他握著李嫵的手,回憶著肅王妃安慰阿狼他們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又學著她的口吻:“阿娘不會離開你的,會一直一直陪著你。”
雖是自欺欺人,裴璉卻滿足地擠出一抹笑意,小指勾住她的指頭:“那阿娘要說話算話哦。”
榻上之人雙眸緊闔,無知無覺。
***
眨眼到了中秋節前夕,丹桂馥鬱,金菊清雅,一派喜氣洋洋佳節氣息。
肅王府內,謝伯縉夫婦正吩咐仆人套馬車,前往端王府赴家宴,便見管家匆匆忙忙帶著個太監趕來。
“王爺,宮裡來人了。”
管家隨著那太監一路小跑,也喘得不行,額上都跑出細汗:“公公,您有什麼事,快與我們王爺說吧。”
那太監是劉進忠的乾兒子,一見到謝伯縉,忙不迭行了個禮,又滿臉焦急:“肅王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宮。”
陛下回來了?!謝伯縉和沈雲黛皆愣怔住。
還是謝伯縉先回過神:“陛下何時回來的?”
“申時回來的,這不才一回宮,便派奴才來召您。”
一想到皇帝回宮時那眼窩深陷、憔悴似鬼的模樣,小太監心下唏噓,若不是陛下氣度威嚴,他險些都不敢認。再想起陛下身後跟著的那對形容可怖的南疆祖孫,小太監咽了咽口水,實難想象陛下此趟南疆之行到底經曆了什麼。
思緒回籠,他再次急切切催著身前之人:“肅王爺,您快隨奴才去吧。”
皇帝有召,謝伯縉也不敢耽擱,即刻吩咐管家備馬。
眼見自家夫君這會兒就要進宮,沈雲黛心下發慌,總覺有大事發生。
她不禁快步跟著,邊追問那小太監:“陛下可尋到仙草了?”
“尋到了。”小太監腳步不停往外走:“陛下還帶回兩個南疆人,應當是南疆那邊的大夫?反正奴才奉命出宮時,陛下帶著她們直往永樂宮去了。”
竟然尋到了?沈雲黛心口急促狂跳,難道陛下真的種了花蠱?
“雲黛,你怎麼了?臉色這樣差。”謝伯縉腳步稍緩,擔憂看著自家夫人。
“我沒事。”沈雲黛搖頭,又抓住謝伯縉的袖子,柳眉緊擰:“夫君,我隨你一道入宮吧。”
謝伯縉微詫,餘光瞥過身旁同樣驚愕的太監,借著袍袖遮擋,安撫般捏了捏雲黛的手:“陛下召我入宮,應當有要事相商。你不必擔心,自去姑母那赴宴,好生吃喝,等我忙完,便去端王府接你歸家。”
沈雲黛也知這個時辰,沒有皇帝傳喚,她也尋不到由頭進宮。
但一想到皇帝很有可能真的種蠱,雲黛心下惶然,這件事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