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急切的喚聲拉回謝伯縉的思緒,抬眼一看,便見沈雲黛提著裙擺匆匆而來:“陛下如何隨那南疆丫頭去了?你沒和他說養蠱的危害,沒與他說貴妃是以銀針封脈才呈瀕死之相麼?”
謝伯縉嘴唇微動,嗓音喑啞:“說了。”
沈雲黛瞪大眼:“那他還要種蠱?昏了頭不成?”
話一出口,雲黛知道失言,忙抬手捂嘴,後怕地往外打量了一圈,見沒人注意他們這邊,才鬆口氣,嗓音也壓低:“他瘋了嗎!”
“或許吧。”
敞開的朱色木門外,月光映照著庭院金桂,如一地銀霜,謝伯縉悵然輕歎:“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他這皇帝當的,人生七苦,都快叫他占全了。”
***
寢殿內燭光耀熠,香爐裡燃著的清幽檀香已被螳螂花蠱濃鬱而攝人的血腥氣掩蓋。
熬煮好的湯藥,不似花瓣的紫色,呈暗紅色,如凝固積攢的鮮血,霧白熱氣嫋嫋。
“貴人,將這碗湯藥喂下去,蠱便算放給她了。”
小春花站在榻邊,無比認真地轉述著殷婆婆的每一句話:“蠱入腹中,通常半個時辰便會起效用。屆時子蠱在她體內吸食你的精血,這過程會極其痛苦,若她體內子蠱貪婪,或許還會要了你的命。還有便是,情蠱一旦種下,唯有死才能解開、從此以後,她的傷病苦痛,你都要與她一同分擔,她死,你也會死,無法逃避,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若想反悔,早在路上便反悔,何至今日。”
裴青玄將李嫵扶起,竊藍色高枕墊於她腰後,而後接過那碗血紅湯藥。
強烈的血腥味較之平素取血時更甚,他掃過床邊站著的一乾人:“你們下去,朕喂她便是。”
小春花牽著殷婆婆準備出去,見裴璉還一動不動站著,咦了聲:“小娃娃,你不走麼?”
她這一問,正努力降低存在感試圖蒙混賴下來的裴璉身子一僵,再看父皇投來的目光,隻得悻悻轉過身,表情哀怨瞪了小春花一眼,氣呼呼地走出寢殿。
小春花摸了摸鼻子,用南疆話嘟噥著:“小娃娃個子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寢殿內再次安靜下來。
秋香色幔帳挽起,光線略暗的帳內,裴青玄舀著湯藥送至李嫵淡玫瑰色的唇畔,另一隻手捏著她的下頜,好叫她順利咽下。
“阿嫵聽話,喝了這藥,明日便能活蹦亂跳。”
一勺又一勺湯藥喂入她口中,恍惚好似回到幼時,她生了一場病,緊閉雙眼,抿著嘴,死活不肯喝藥。
他恰好到太傅府,見李夫人拿她毫無辦法,自告奮勇:“師母,孤來喂她。”
李夫人無法,將湯碗遞給他。他便坐在榻邊,邊拿勺喂她,邊輕哄著:“小阿嫵乖,喝了藥明日便能活蹦亂跳,孤帶你去騎馬。”
她病懨懨睜開一隻眼,偷瞄著他,討價還價:“就騎馬麼?”
他看穿她那點小心思,無比配合:“再去曲江池畔放風箏?”
這下她心滿意足,睜開兩隻眼,乖乖將湯藥咽下。
記憶裡那張帶著嬰兒肥的嬌俏小臉,漸漸與眼前這張蒼白清麗的臉龐重疊,裴青玄眸光輕晃,再看碗中,血紅湯藥已然見底。
而她原本沒多少血色的唇瓣,因著湯藥浸潤泛起嬌麗顏色,許是心理作用,裴青玄覺著她的氣色都好了許多,好似下一刻就會睜開眼,恢複如初。
將湯碗擱置一旁,又拿帕子替她拭唇,他握著她的手,靜坐在旁。
既是等藥效發作,也趁著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多看她幾眼。
大抵人之將死,便愛回憶,從前的點點滴滴,在寂靜
間紛至遝來,一幕幕浮現眼前。
他自小博聞強記,五歲之後的事大都記得清楚,而五歲,便是他與她初見時的年歲。
關於她的一切,從她出生伊始,都無比清晰地印刻在他腦中。
不知不覺中,他將她當做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在血肉裡、靈魂間,無法分割。
今時今日,她與他以蠱相連,倒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分割。
隻是不知他現下這狀況,還能熬多久。
“先前朕在佛祖麵前祝禱,願折陽壽,換你長命,如今佛祖真的遂了朕的意,看來大慈恩寺的確靈驗。若朕能撐過此遭,定為寺廟裡的菩薩重塑金身。若朕撐不過……”
裴青玄低下頭,以額貼著李嫵的額,淡淡笑了:“阿嫵就去找主持,將先前你供的那盞長命燈的香油錢要回來,彆叫他們占了便宜。”
掌下之人靜悄悄,全無反應。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也不再說話,隻抬手將她攬在懷中,如擁珍寶。
不知過了多久,心口隱約傳來一陣酥麻的噬咬感,好似有一些螞蟻爬上心臟,大口大口咀嚼著血肉。
漸漸地,這份又癢又麻的痛意隨著時間推移而加重,從數十隻螞蟻變成上萬隻螞蟻,撕咬的痛感也從胸腔由外蔓延,潮水般一波一波湧向四肢百骸。
那份痛疼叫人頭皮緊繃著,鑽心發麻,又不同於尋常的皮肉傷,這份疼感猶如從骨縫深處鑽出,陰惻惻往外滲透,忽冷忽熱,捉摸不定,更不知何時才會結束。
裴青玄眉心緊擰,額上也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那張本就沒了血色的臉龐更是虛脫般,慘白猙獰。
雙手雙腳也逐漸發麻,如同被萬丈寒冰寸寸凍住,他無力再擁住李嫵,隻得在雙手還能活動時,穩妥將她放回榻間。
不料才將放下,一股更加劇烈滂湃的痛意直擊心口,好似有把淬了毒的利刃直插胸口,開膛破肚——
裴青玄痛得渾身顫抖,雙眼發黑,再難維持平衡,直直栽倒床邊。
“轟隆”摔倒聲,伴隨著瓷碗被帶倒,“嘩啦”脆響在他身旁四分五裂。
外頭的殷婆婆等人聽到這動靜,急忙衝了進去。
“陛下,哎喲,陛下!”看到躺倒在地上的高大身軀,劉進忠急得跳腳,忙上前去扶:“陛下,您彆嚇奴才!來人啊,快叫禦醫!”
“父皇,你怎麼了?”裴璉也嚇得臉色煞白,伸手去扶裴青玄,大大的眼睛裡盈滿晶瑩的淚:“父皇,您不要有事,您答應過孩兒會好好的,您不能騙我。”
“他這是情蠱發作了。”小春花也是滿臉憂色,卻並不慌亂,隻歎息著搖頭:“叫禦醫也沒用,隻能硬扛了。”
“你們這些壞人!”裴璉紅著眼眶瞪著殷婆婆和小春花,小小的身子護在裴青玄身前:“你們拿毒花害我父皇!我要把你們抓起來,砍了你們的腦袋!”
小春花撅著嘴:“你可不能不講道理,這蠱是你爹爹自己要吃的,我們可問過他許多遍了。”
裴璉不語,隻仰著倔強小臉,淚眼汪汪。
殷婆婆看了看地上因劇痛而蜷縮顫抖的裴青玄,再看床上麵色逐漸紅潤的李嫵,伸手指了指,啞聲道:“子蠱……子蠱在吃,她,她會恢複……”
又蹲下身,寬慰般與裴青玄道:“忍忍……隻能忍……沒得辦法……”
花蠱蝕骨,幾乎叫人痛不欲生,裴青玄單手緊按著胸膛,因著過於用力,結痂的傷口再次裂開。然而皮肉撕扯的苦痛,竟詭異地叫體內那份痛意有所緩解,大腦也因流血喚回幾分理智。
他扼住裴璉的手,蒼白到發青的嘴唇顫著:“父皇…無礙,你在這守著你母親。”
又強撐氣力吩咐著劉進忠:“將朕抬到屏風
後。”
他不想叫阿嫵醒來,見到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劉進忠見皇帝這奄奄一息的模樣,又是慌張又是心疼,險些落下淚來:“是、是。”
抬袖抹了把眼淚,他很快喊來宮人,小心翼翼將裴青玄架了出去。
——
檀木屏風後,裴青玄已痛得直不起身,隻得躺在榻邊,單手按著心口,任由鮮血從指縫溢出。
“不行,不能再按傷口,不然你會流血過多死掉。”
殷婆婆緊張地看著劉進忠,讓小春花轉達:“快想辦法阻止他,讓大夫給他止血。”
劉進忠急得熱鍋上的螞蟻般:“我…我怎麼攔得住陛下!”
正亂得團團轉,他忽然想到什麼,一拍大腿:“是了,肅王殿下還在外頭。”
寢殿之外,謝伯縉和沈雲黛心頭記掛,並未離去,於外殿聽得裡頭動靜,皆是無比揪心,焦急如焚。
待劉進忠急急忙忙跑出來,稟明裡頭情況時,夫婦倆也顧不上禮數規矩,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去。
乍一看到榻上痛苦佝蜷著的皇帝,謝伯縉心口猛沉,堵得喉嚨都發哽。好在前半生經曆過不少風浪,很快保持了冷靜,板著臉上前,低低說了句:“陛下恕臣冒犯。”
便隨手扯了幔帳,將裴青玄雙手牢牢縛住,又命劉進忠拿來傷藥與繃帶,替他止血。
外頭男人寬衣解帶,沈雲黛不好多待,忙入內去看貴妃情況。
隻見裴璉跪坐在榻邊,兩隻小手緊握著李嫵,臉上淚痕未乾。而李嫵原本蒼白的臉色卻變得紅潤亮澤,好似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兒喝飽了雨露,曬足了陽光,花瓣舒展,枝葉挺拔,生機盎然。
沈雲黛學了這些年的醫術,還是頭一回見著這般立竿見影的效果,心下既詫異,又不禁感慨,難怪那頁典籍上要記載神冥草為仙藥,這花蠱的效果可不就如仙藥,奇跡降臨!
隻是屏風外那斷斷續續壓抑著的低啞痛聲,實在難以叫人生出治病救人的喜悅之感——
以一人之命,續另一人的活路,這樣的“藥”未免太過殘忍。
“伯母。”見著沈雲黛,裴璉好似尋到依托,淚眼朦朧地問:“我父皇…他怎麼了?”
“彆怕。”沈雲黛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勉力擠出一抹寬慰笑意:“你母親會沒事,你父皇也會沒事的。”
裴璉咬了咬唇,低低嗯了聲,轉臉再看榻上之人。
濃鬱的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漫,揮之不去。
迷迷糊糊間,李嫵隻覺胸膛好似住進來一隻不知饜足的怪物,不停地汲取著養分,而那不知從何而來的養分,源源不斷地傳來,充斥著她,滋潤著她,如融融春風,柔和拂過她身體的每一處,叫她如墜綿軟雲端,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與舒適由內到外擴散,她如春光裡一枚綠芽,肆意而自由地舒展。
纖長眼睫輕顫了顫,她試圖睜開眼。
“動了,娘娘動了!”
“阿娘,嗚嗚嗚嗚阿娘!”
“夫君!夫君!貴妃娘娘醒了,你快告訴陛下,叫他千萬堅持住!”
耳畔那些忽遠忽近的嘈雜叫李嫵皺了下眉,眼珠動了動,她勉力撐起眼皮。有微弱的光映入眼簾,視線一片模糊。
“太好了,阿娘你醒了!”這聲音離得最近,小狗似的黏黏糊糊:“嗚…太好了……”
李嫵稍稍偏過臉,朦朧視野便映入一張小小的熟悉臉龐,而他身後,好似有一抹高大身影搖搖欲墜晃了進來。
不等她看清,那抹玄色又朝後栽去。
下一刻,更為喧鬨的喊聲混亂響起:“陛下!來人啊,快叫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