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嫵眼睫輕眨,低下頭看向手邊,裴璉正仰著小腦袋巴巴望著自己,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還不時往裴青玄那邊瞥去,滿是不舍。
“孩子餓了,讓廚房先擺飯吧。”
男人嗓音磁沉,一雙幽深狹眸定定看向李嫵:“阿嫵不是說忘記前塵往事了麼,那便將朕當個過路人,求好心夫人賞一口飯吃如何?”
他那眼神太過犀利透徹,看得李嫵心跳都不由漏了一拍,袖籠間的手指也不禁攥緊,無端泛起一陣懊惱的情緒。
他的眼神、他的話語,分明就知道她是假裝失憶了!卻還在這與她演!
有那麼一瞬間,她險些脫口而出叫他彆演了,可話到嘴邊,記起是自己先裝失憶……
何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李嫵現下深深體會到了,這男人實在太精明,也太了解她。
“阿娘……”裴璉捏著李嫵的袖子輕晃了晃,小聲道:“你不是說了麼,今日是大喜日子,要和和氣氣,與人為善,不然不吉利……孩兒可以少吃些,分一半的飯給父皇……”
李嫵啞然,餘光掃過對麵桌上那些賀禮,她抿了抿唇,看在賀禮的份上,就舍他一頓飯:“咱家也沒那麼缺米糧,用不著你分一半。”
又偏過臉,看向素箏:“讓廚房擺飯吧。”
素箏一聽這吩咐,
忙不迭應聲退下。
李嫵也不再看裴青玄一眼,自顧自吩咐石娘和安杜木將那些賀禮搬去庫房,轉身牽著裴璉往飯廳走去。
裴璉邊跟著李嫵走,邊扭過頭,朝自家父皇眨了眨眼,口型無聲說:“父皇,你快跟上來!”
看著月光下母子倆的身影,裴青玄心頭忽的湧上一陣莫名的安穩感覺,稍緩片刻,他提步跟上。
———
飯廳內燈火明亮,也是按照李嫵的喜好裝潢,四周擺著各色盆栽,添了幾分喜慶。
很快莊子裡的丫鬟便端來晚飯,雖不比中午豐盛,卻也是有葷有素,色香味俱全。
待三人入座,李嫵不冷不淡地說著客套話:“鄉野之地,粗茶淡飯,還望陛下見諒。”
裴青玄微笑:“阿嫵能給朕一副碗筷,已然足矣。”
李嫵看著他那溫潤儒雅笑模樣,冷哼,裝模作樣。
麵上不顯半分,隻肅著聲音道:“男女有彆,陛下日後還是莫要再喚阿嫵,直喚臣女的名字,或是李娘子、李夫人都成。”
一口一個阿嫵,不知還當他們多熟稔。
裴青玄狹眸輕眯:“朕從前一直這般喚你……”
“從前是從前,臣女早已將從前忘記,陛下何必再提。”李嫵不客氣截斷他的話:“當初是你親口答應放我出宮,君無戲言,何況當著孩子的麵。”
裴青玄眉心微蹙,餘光掃過一旁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的裴璉,沉默半晌,開口道:“好,朕日後喚你李娘子便是。”
李嫵心下痛快一些,接過素箏端上來的桂花糖粥,手執瓷勺攪了攪,剛舀起一勺送到嘴邊,便見對座的男人在看她。
視線碰上,她皺了下眉,又聽他說:“你夜裡隻喝糖粥?”
“不行?”
“粥不頂飽,晚些怕是又要喊餓。”
裴青玄說著,將擺在裴璉麵前的那份香酥八寶鴨端到她麵前:“多吃些肉。”
李嫵掃過那酥爛噴香的八寶鴨,再看對座的男人,嫣色唇瓣抿了抿,嗓音清冷:“多謝陛下關懷,但肉吃多了惡心,我現下就想吃糖粥。”
裴青玄被她嗆了也不露慍色,隻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頷首:“你既不想吃就罷了。”
拿起筷子夾了個鴨腿放到裴璉的碗中:“璉兒多吃些,吃肉長高個。”
裴璉:“……”
小腦袋一會兒看看左邊的父親,一會兒看看右邊的母親,最後孩子小大人般歎了口氣,怎麼感覺父皇和阿娘,比他更像小孩子呢?
想歸想,他什麼也沒說,隻拿著筷子默默吃著鴨腿。
接下來的一頓飯,李嫵默默喝著碗中糖粥,裴青玄慢條斯理用著飯,明明跟前擺著的都是些尋常菜,甚至還有兩道菜是午間做多了剩在廚房的,愣是叫他吃出一種宮廷禦膳的優雅。
他自個兒吃也就算了,幾次拿起筷子夾菜,習慣性想夾給李嫵,見她一臉警惕模樣,才恍然記起現實般,最後那些菜統統都放進了裴璉碗中——過於頻繁的父愛投喂,愣是把小家夥撐得肚皮渾圓,直犯飯暈。
一頓飯用罷,外頭天色已然全黑。
相較於城裡,鄉郊的夜色好似更暗,漆黑天幕間的星辰也愈發璀璨明亮。
“主子。”素箏湊到李嫵身旁,彎腰耳語:“這個時辰城門和宮門都已經關了,陛下這邊……您作何安排?”
早在裴青玄賴著要用晚飯時,李嫵就猜到這男人心裡打的什麼算盤。現下聽到素箏這樣問,她瞥了眼那正教考孩子學問的男人,唇角微捺:“如此無賴,就該笤帚掃出去,由他在外被熊瞎子吃掉。”
這天底下敢這樣說陛下的,除了許太後,估計隻剩下自家主子了。
素箏也不知
該如何接這話,隻訕訕地笑。
當然李嫵也做不出將皇帝掃地出門的事,若是真的趕了,怕是明日一早李太傅醒來,就要嚇得在門口長跪不起了。
腹誹一陣,李嫵抬手捏了捏眉心:“後院那麼多客房,收拾一間給他住罷。”
“是,奴婢這就去。”素箏屈膝退下。
裴青玄在教考裴璉功課,李嫵也不好打斷,隻得耐著性子坐在櫸木圈椅裡等著。
然而一靜下心,最開始那份醉意和困意便潮水般席卷而來,她單手托著腮,眼皮猶如灌了鉛水般直直往下墜。
好困,她意識沉沉地想,就眯一會兒。
卻不知這眯一會兒眯了多久,迷迷糊糊間,鼻尖湧入一陣熟悉的龍涎香氣。
“小點聲……”
有人壓在嗓音說話:“彆吵醒你阿娘。”
下一刻,腰間被某種熾熱牢牢地摑住,那熱意好似要將她融化,腦袋也撞入一個堅硬而溫熱的肉牆,不等她反應,整個身子雲朵般陡然懸在半空。
李嫵被這懸空感驚醒,纖細的手下意識去抓住什麼,長睫顫動地睜開,映入眼簾的是男人凸起的喉結,淩厲的下頜線,再往上是高挺筆直的鼻……不等她再看,他低下頭來。
離得那樣近,那雙漆黑鳳眸直直看來,好似看進她的心裡。
李嫵心口一跳,意識到怎麼回事,明眸睜大:“裴青玄,你無恥,放我下來!”
話音未落,男人原本平靜的眼底劃過一抹玩味:“阿嫵…李娘子,你現在是有記憶,還是沒記憶?”
李嫵微怔,眸光心虛地輕閃:“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隻是你方才罵朕無恥,罵得太過順口,朕還以為你記憶恢複了。”
他不疾不徐說著,視線捕捉到懷中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懊惱,薄唇微不可察牽了下。
“你要下來,就先鬆手。”
“……”
李嫵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牢牢扯著他衣襟的手,頓時更加窘迫,瑩白臉頰也不禁發熱,連忙鬆開手。
裴青玄將她放了下來,掌心鬆開那把柔軟細腰,有幾分不舍。
然還是鬆開,手背在身後,修長指尖無意識地攏緊。
“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裴青玄緩聲道:“璉兒說你今日忙了一天,應當很累。”
李嫵低頭理了理衣裙,再看裴璉,小家夥睜著大眼睛,一副無辜可憐模樣:“阿娘,我現在沒力氣,抱不起你,不然我就抱你了……”
見父子倆如出一轍的坦然,李嫵也意識到,這人的確隻是單純想抱自己回去休息。
雖是好心,但……
誰要他好心。
“多謝陛下好意,但還是那句話,男女有彆。”李嫵冷著麵龐:“何況我現下對外是個寡婦,還請陛下自重。”
說罷,她也不再看裴青玄一眼,隻垂眸看向裴璉:“你是要跟我回,還是陪他睡客房?”
裴璉心思敏感,覺出氣氛不大對,咬唇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牽住了李嫵的手,輕輕喚著:“阿娘。”
李嫵沒多說,隻反握住他的手:“走吧。”
“陛下早些安歇罷,臣女告退。”
“父皇快去安置,孩兒跟阿娘回了——”
母子倆一齊走出明亮廳堂,一個纖細背脊筆挺挺,清冷無情。一個三步兩回頭,稚嫩小臉帶著憐憫。
至於被憐憫的對象,靜靜站在原地,一直等母子倆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才收回目光。
頭顱微低,再看空空如也的掌心,好似還殘留著她的溫熱與清香。
蕭瑟秋風拂過,廊下燈籠搖曳,斑斕光影落了他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