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湊到一起辦出什麼事我都不會覺得奇怪,這種情況……”森由紀將窗戶開到最大,夜風打著旋將滿屋子二手煙吹得一乾二淨。她收回手,走到沙發旁隔著五條悟坐下,揉揉額頭:“人死了,自願的?”
“嗯。”
夏油傑低頭悶悶應道:“哭著笑著說不想死,想和我們一起出去玩,說完就自己走進去了。”
客廳陷入一片寂靜,良久之後女子抬起聲線:“你想做什麼?有計劃嗎。”
“我不知道。”夏油傑的聲音裡充滿壓抑與憤懣。
“她還隻是個孩子,天生的特殊體質沒能帶來任何幸福。早早家破人亡,早早撒手人寰,怎麼會這樣?咒術師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又是一段長久的寂靜,森由紀仿佛閒聊般喃喃:“如果換一個人,你還會如此心意難平麼?比如說換成個白發蒼蒼肮臟醜陋癡肥粗魯的隨便什麼人,彆急著回答,好好想一想再告訴我答案。”
夏油傑驚訝的轉頭過來看著她,張開嘴迷茫不已:“什麼?”
“回答問題。”她雙手交握向後靠進沙發,等了大約十分鐘,夏油傑艱難的張開嘴:“我想我會感到遺憾,但沒有這麼難過。”
就在他以為會被嘲諷之時,森由紀輕笑著轉過眼睛,溫和的看著他:“這說明你是個有著正常好惡的普通人。彆跟我提咒術師非咒術師那一套,隻要還是碳基生物,隻要還得吃飯睡覺,那就全都一個樣。”
“我的意思是,你在心智上還是個普通人,不適合走上這條路。”溫潤的夜風送來絲絲涼意,舒緩著心頭燥意,森由紀幾乎用一種可以稱得上溫柔的語氣給予夏油傑全盤否定:“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咒術師會是份適合你的工作,或許說……整個島國都不太適合你。”
心思細膩,掌控欲強,卻又沒有指引與向導,很容易走向偏激破滅的終局。而咒術師這個行當,有事沒事接觸的全都是些負麵情緒。無論詛咒還是引起咒靈注意的受害者,歸根結底都是負麵情緒的爆發,心不夠大神經不夠粗壯的人在這一行待不下去。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危險的厲芒從他眼底閃過,濃重的殺意與壓迫感粘稠而晦澀。森由紀笑得越發柔和:“難道不是?在你眼裡,人是不一樣的,遠近親疏各有不同。不要這麼生氣嘛,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悟可以,我就不可以?”也許是酒精作用,他沒頭沒腦的冒出這麼一句,女子優雅的用眼神揶揄他:“你能像他一樣當眾做些極度羞恥的事麼?”
仗著酒精上頭,夏油傑本想斬釘截鐵說是。關鍵時刻求生的本能救了他一次,青年從昂首挺胸怒氣勃發慢慢演變到縮成一團:“……”
“你要知道,夏油,個人實力在我這裡從來都是件不值一提的小優勢,所以我不和你們討論這些。”森由紀低頭摸摸五條悟睡得亂七八糟的白毛,“小悟和你最大的區彆就是,在他眼裡生命是一樣的,無論遠近無論親疏。即便我,一旦凋零也隻不過是段美好回憶而已,並不能阻擋繼續向前的腳步,所以他能承受漫漫長夜裡的冰冷孤身一人走到落幕。”
也許就是因為那雙眼睛,注定了五條和其他人的視角完全不同。他會憐憫,但憐憫的對象並非某種單一個體,而是一整個麵。
溫柔又冷酷的神子啊……
“那麼你呢?”夏油收起那副謙遜有禮的形象,彈開煙頭單手塞進頭發裡把丸子頭撓得七零八落,發絲垂下憑空多了幾分落拓:“有些時候,總會覺得你們兩個很像。”
“怎麼會?”
森由紀真真切切的笑了:“我和小悟完全不一樣。在我眼裡,萬事萬物都可以用金錢去衡量,區彆隻在於多少,以及我是否能夠得到。”
“夏油,如果放在十年前,我會羨慕那位被你們護送的小姑娘羨慕到眼冒綠光。”她像摸貓一樣一下一下順著掌下五條悟的白發:“你沒有見過極度匱乏的人是什麼模樣,那是寧願第二天原地暴斃也渴望今天晚上能飽著肚子睡覺的愚蠢短視,那是不憚以各種手段迫害同類的凶狠邪惡。”
“人比詛咒要可怕得多,當你真正一無所有身處底層時才會明白智慧生物的可怕之處,所以我根本就不怕詛咒。如果詛咒真有你們教科書上描述的那麼可怕,我想我早就該淒慘死亡屍骨無存才合理。”
女子伸開手,白皙柔軟的掌心細膩滑嫩,看上去一點也沒有操勞過家事的模樣,其實隻不過體質特殊。就是這樣一雙手,直接製造出的冤魂大概也能喂出一隻特級咒靈了。
森由紀翻來覆去欣賞著自己的手指,就在夏油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出聲繼續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在七歲,殺死了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因為雇主不希望丈夫留在外麵的血脈有朝一日可以冠上自己高貴的姓氏,於是便在合約之外多加了條單獨收費的項目。組織裡人人都想撈到這塊肥肉,最後是我借助年齡優勢將那個孩子騙出保護圈,然後用繩索勒死。”
“那筆錢,讓我度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吃飽穿暖的冬天,也讓恐懼感和同理心就此被割離。”她輕輕歎了口氣:“夏油,你能做到麼?要麼像神明一樣公平的憐憫所有人,要麼像魔鬼一樣公平的殺死所有人。”
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夏油傑突然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會為了天內理子的自我獻祭而難過,但要是換一個對象,事情或許就會是另一種情況。這很正常,人類本來就是種自私的生物,感情上更加親近的夥伴遭遇傷害更能觸動到靈魂深處。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行為就像是個無能狂怒的孩子,肆無忌憚將壞情緒發泄在能看得到的一切人或物上。
“抱歉!”青年抹了把臉真誠致歉:“我不該一味抓著理子的死沮喪……我該想的是如何杜絕下一個理子出現。”
說完他起身走向朋友家的浴室,背對著她揮揮手:“把你家的客廳弄成這樣真是不好意思,後續交給我處理就好,由紀你早點休息。”
森由紀當然不會為難自己去收拾這滿地的狼藉,見夏油走進浴室就往五條臉上揉了兩下,奮力將他拖進臥室扔在床上:“重死了,再敢喝醉就回你京都老家去!”
“不要嘛~”大男孩趴在軟綿綿的床墊上露出一隻藍得能滴出水的眼睛:“最後一次。”
說著他側過身抬手,她倒是想躲開來著,懸殊的體術差距讓這個想法在誕生初期就遭遇破滅。麵無表情被人七手八腳纏進懷裡抱緊,森由紀奮力用胳膊肘頂了五條悟幾下:“鬆一點,要喘不過氣了。”
“……嗯”他含含糊糊應了一句,濡濕虔誠的輕吻落在她頸後:“你和其他人不一樣,隻有你身上的色彩,特彆好看。如果看不見,我會難過很久很久,難過到不敢回憶。”
“我知道你可以,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孤獨,最好身邊友人常伴,笑聲不歇。”她扒著他的胳膊淡淡道,身後青年收緊手臂熱烘烘蹭上來,用帶著奶味兒的聲音撒嬌:“但是人家就想要由紀嘛,除了由紀什麼都不想要。”
“那我也隻能說儘量了。”任由他蹭了一會兒,滿頭大汗的森由紀往後踹了一腳:“鬆手去洗漱,我要換衣服開空調!”
“哦。”迷迷糊糊酒醒了一半的大男孩被無情趕進主臥洗手間。
這一天後半夜裡窗外卷起一陣狂風暴雨,直到天亮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沒有停止。被困在床上充當抱枕動彈不得的森由紀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確認港區各處是否安全,當然也少不得找了通相澤謙吉的麻煩。
“把人給我盯住了,東西馬上到手,我要把他剁碎了扔東京灣裡喂魚!”
透著血腥味兒的凶狠詞句被她從牙縫裡擠出去,陰惻惻的比窗外的天空還要有壓迫感:“如果讓人跑了,相澤,他下一個目標一定會是你,你就等死吧。”
比起一個小文員的性命,對相澤謙吉來說舒舒服服的養老職位以及自身的安全當然重要得多。PortMafia首領的最後通牒與森由紀的威脅說不來哪個讓他更害怕,總之務必要將數月前調進宗教管理科的本田文員看住,不能讓她看出科室專門布置了個針對她的陷阱,更不能打草驚蛇把她嚇跑。
誰知道本田小姐究竟哪裡惹到了她呢?森由紀不但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專門過問宗教管理科工作進度,甚至還要了工作記錄和人員名單及履曆詳細比對,前前後後又花了兩個多月時間羅織罪名就為了對付一個文員……
妥妥不死不休的手段,著實把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相澤謙吉嚇到心驚肉跳,早年被森鷗外迫害的PTSD徹底被他女兒觸發,隻要聽到森由紀的聲音就忍不住冷汗直流。
本田小姐,為了科室長官的生命健康著想,就隻能麻煩你去死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