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衍聖公府。
金漆寫就的“聖府”牌匾之下,昔日裡富麗堂皇的孔府如今已是愁雲慘淡。自萬壽節麵聖一事之後,孔家聯合高麗使節鄭夢周欲罷新學之事敗露,任誰都知道孔府日後必將倒黴。遭到皇帝敲打的衍聖公府上空立時就籠罩起了一片厚厚的陰雲。昔日的門庭若市已不可追,如今來往鞍馬已是漸稀。
不過這一日,衍聖公府倒是難得的來了一位有官身的訪客。在家惶恐無狀的衍聖公孔希學欣喜不已,親自出迎。二人在門口客氣許久,孔希學遂將此人引至廳中飲宴。
“呂大人此時駕臨鄙舍,真是教人感慨萬千。”孔希學險些老淚縱橫,抹著眼角的淚花歎道:“唉,患難見知己,先賢誠不欺我……難為還記得老夫……”
“哎,衍聖公哪裡話。”來訪的正是朝廷山東都轉鹽運使呂本。他笑得一團和氣:“朝廷召下官進京述職,途中路經聖人寶舍,自當遞帖瞻仰一番……隻望衍聖公莫要責怪下官唐突才好。”
“不責怪,如何能夠責怪?”孔希學十分熱情。呂本雖自謙說是述職,但孔希學卻是知道,呂本是要升官了。此人昔日在朝中清流尚存之時,還不甚起眼。如今清流已散,呂本竟是成了孔希學在朝中為數不多的倚仗。
蓋因昔日因空印案發,皇帝借故整肅朝中舊學清流,竟將朝中如詹同、方克勤等一大批的飽學才士黜落鄉野,甚至抄家下獄。昔日為大明肱骨的朝中諸公,竟是在旦夕之間大部分人皆被一掃而空。呂本本也算清流一係,但為人和善,並未明火執仗的抨擊新學,又因為老家與皇帝同屬鳳陽,勉強也能算得上淮西一黨,因此得以保全。
然而孔希學知道,呂本的心底裡其實是支持程朱舊學的。之所以潛藏朝中,不過是為了留待有用之身……如今朝中仍有許多這樣的忠良,畢竟理學已數百年,自有自己的底蘊。這些忠良在朝中獨善己身,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尋得機會再行奮起,滅新學、挽天傾……
不過現在,孔希學已經覺得天將傾了。
他拉住呂本的手,哭述道:“呂大人不知,如今朝局,真真是滿朝奸佞,已到危急存亡之秋啊!”
“前幾日太子與內閣擬改革科舉,言按照新學倡議,但凡官府屬官、小吏,皆需由科試拔擢。秀才可任縣吏,舉人可任府吏……任吏三年者,方可考一進士。且科試亦要分門彆類,戶部需考畝算,刑部需考刑律,聖人八股,各按製減考……此真大逆不道也!這般舉出來的生員,還是聖人的門徒嗎?”
“此為重興百家亡國之學!畝算、刑律,不就是要改考農、法兩家嗎?新學之道,真真禍國殃民!若讓如此考出來的生員執掌朝綱,我大明社稷危亡不遠矣。”
“先祖學問,自吾而絕!”
孔希學捶胸頓足,滿麵悲痛。似乎下一刻就要撞死在廳前供奉著的聖人像上一般。
但四周孔府的雕梁畫棟,以及孔子像前擺著的那口鎏金銅鼎,以及鼎下擺著的那些山海珍饈,卻教呂本情不自禁的略微撇了撇嘴。
“衍聖公……衍聖公暫熄悲痛。”呂本勸道,他將幾乎要哭厥過去的孔希學扶回了椅上,而後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哎,又能如何呢?國事傾頹,宋濂、劉伯溫改投新學,阿諛陛下。陛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可陛下畢竟執掌天下權柄,我等為臣者又能如何?”
“唉。無非是暫且蟄伏。又能如何呢?衍聖公且聽下官一句勸,且閉門教子,傳承聖學……待他日聖君出世,你我再以此老邁之軀,輔佐聖君便是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