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和咱說說,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老朱的話似乎帶著調笑的意味。
朱肅額頭已經微微見汗,正猶豫著是不是該跪下來好,但想了想,終究還是仍站在老朱身邊。
他強作冷靜,先是為老朱斟了一碗茶,暗自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稍微理清了思緒。
而後開口道:“您老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不是早就已經想明白了麼?”
“又何必故意用這些話,來嚇唬兒臣?”
茶盞被朱肅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老朱一雙老眼灼灼的盯住朱肅,過了好一會兒,才收斂了眼中的鋒芒。
“你這逆子……自小就騙著咱和你母後。小時候裝笨拙,騙了咱十幾年。”
“後來看似和咱把一切都說了,卻還是騙了咱幾十年……”
“你可知道,你若不是咱的兒子,就該是被咱五馬分屍的下場?”
“……兒臣知道。”朱肅抿了抿唇。“所以,若非是您兒子的身份,我一定一輩子不說,將那些秘密全都帶到棺材裡去。”
“那也不成……一切照常,咱心裡也是不甘的。”老朱搖了搖頭,語氣終於轉為柔和。他拍了拍身旁的座椅,朱肅知道老朱的怪罪暫止於此,心裡也放下了一塊大石。
遂輕輕在老朱身旁坐了下來。
“你的那些東西,明裡暗裡,問題很多。咱和你大哥在朝中,百般核計思量,將許多不合我大明國情的東西給割了去了,這才能在這片江山上推行無阻。”
朱肅點點頭,這件事他是知道的。沒有老朱和大哥朱標在朝中殫精竭慮的推動那些自己提出的後世的政策,大明,根本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畢竟,每一個政策的施行,都有他們特定的政治背景。換了一個時間環境去推動,即便是本該利國利民的善政,或許也會變成禍國殃民的惡政。
而老朱和朱標,恰恰是天縱之才般的人物,能夠對自己這個穿越者所帶來的政策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再加上老朱乃是執行力極強的開國之君,能夠以鐵腕手段,無視絕大多數的阻礙,去推動這些政策,這才使得這些政策能夠放在明初這個時代,仍然行之有效。
若是沒有這兩人為自己兜底,或許,自己說的那些東西,早已引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了,也說不定。
“但是即便是咱和你大哥,也有一樁東西無法掌握……你是個聰明人,該早已看明了、也不可能不知曉這其中的道理。”
“那就是……這些東西,其實是亂了綱常的。”
“先前的那些東西,遮遮掩掩,還能勉強搪塞過去。而開民智……”
“開民智,就務必要告訴百姓,咱朱家是憑什麼治國,憑什麼做這皇帝的位置。”
“以前的皇帝,憑借的是儒教,憑借的是綱常……現在,你想把儒教的綱常推翻了,想讓這百姓們都生出民智。”
“那你要憑什麼來樹立新的綱常?”
“仗著什麼,來讓我朱家的法統名正言順,千秋萬代?”
老朱的眼睛瞪視著朱肅道。
憑心而論,老朱所問的這一點,其實也是現在儒門以及諸多反對聲浪裡,抨擊的最為激烈的點之一。
封建時代的階級統治,是需要法統的。自董仲舒以來,賦予君王及天下人的法統,乃是“敬天法祖”,是“三綱五常”。他將皇帝奉為天子,認為天子是代天守牧萬民,是以天下天生便是天子疆界,萬民天生便是天子子民。
然而,新學實際上,卻已經慢慢打破了這一層屬於天子的光環。新學不講求“天理”,講求“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講求“大膽猜測,小心求證”,縱然也結合了儒學,但這幾年的發展下來,任誰都知道,新學是務實之學,實際上是反儒學的。
“天子”“三綱五常”,能經得起“求證”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沒有求證的方法。
也正是因此,新學對這方麵,實際上是一直避而不談的。這方麵仍舊屬於舊儒學的掌控領域,由儒生們擁有最終的解釋權。百姓們庸庸碌碌,自然是讀書人們說什麼,便是什麼,也沒有那閒心思去懷疑這些。
然而,開啟民智的舉措,卻毫無疑問會使得百姓之中聰明人變得更多,而且這些學堂多是為實務而建,對於儒學、法統方麵的教育,其實大多還是靠著學生們開蒙之後,自己若有興趣,就去尋老師自己鑽研。
天下官員的數目是有數的,開設學堂開啟民智,不是為了讓所有人們都一窩蜂的去學儒做官,而是為了大明各行各業的知識都能夠百花齊放……這樣勢必會削弱傳統儒學的統治地位。
聰明人多了,自然也就會有人思考:皇帝憑什麼就要理直氣壯的統治萬民?
上天之子?憑什麼皇帝就是上天之子?天是什麼?
得到了知識,能夠解釋身邊事物的人多了,往往敬畏上天的人也就會越來越少。盲目的信
任,也會越來越少。
偏偏,新學可以證明華夏的偉大,但朱家的偉大,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係於老朱一身……老朱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他確實是當之無愧的領袖。但後來人呢?
萬一朱家出現了一個名聲不好的昏君,已經被開啟民智的百姓們,會不會願意繼續擁戴這位昏君?
朱家的法統,也就會受到影響。
朱肅沉默了片刻,而後抬起頭,眼睛注視著老朱的眼睛。
“父皇法眼,兒臣遠遠不如……既然如此,父皇也該能看到。”
“縱使有兒臣這個穿越者,能提前預知百年之後的事,使得父皇您能提前為我朱家趨吉避凶。”
“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等現在不開啟民智,不分封外邦,隻是提前做個修補匠,隻是為日後大明可能出現的問題提前留下後手,修修補補。”
“縱使這樣,您就能保證大明能夠千秋萬代,能夠永垂不朽,我朱家人就能永遠統治這片土地了麼?”
朱肅淡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