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聽農場裡眾人時不時提起當初的地主家,也能窺見謝家以前住的是什麼房子,可寬敞闊氣的青磚瓦房早已覆滅,此刻,謝暉獨居在一座破敗昏暗的土胚房中。
即將關閉的屋門在蘇念說出交易時,倏然停止。
興許是蘇念的這一句做交易令謝暉產生了一絲興趣,他鬆了手收了力,顫顫巍巍的屋門便裹著嘎吱聲搖搖晃晃往後去,謝暉就那麼站在昏暗的屋裡等著蘇念的下文。
屋外天色黯淡,屋裡昏暗陰沉,兩人麵對麵站著,謝暉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蘇念則是深吸一口氣開口:“謝暉,你能幫我收拾陳誌剛他們幾人嗎?”
許是擔心他誤會,蘇念立刻又補上一句:“我會給你提供報酬。”
謝暉眉心微蹙,帶著幾分隱晦的煩躁,嘴角牽出一抹譏笑,語氣冷漠道:“你在說些什麼?”
蘇念試圖說服他,這個在勝利農場唯一有膽子和書記和民兵連長以及那些二流子作對的人,儘量忽視他眼裡的譏諷,蘇念揚著臉,與他對視,堅定道:“你不是很討厭他們嗎?我也是,我們是一條船上的。我可以給你三十塊錢作為報酬。”
蘇念一共有五十塊錢,可是談判不能直接亮底牌,她得一步步試探。
三十塊錢在勝利農場也絕對不是小數目,許多社員一年下來也掙不到二三十塊錢,對於三十塊錢的吸引力,蘇念很有把握。
然而,她對謝暉這個人沒有把握。
男人聽到金錢的話題,輕聲嗤笑,眼底的嘲諷漸濃,像是在夜色中化不開的濃霧。
“你要是嫌少,我可以加錢。”蘇念暫時無法分辨謝暉是為何嗤笑,隻能再加上籌碼,據她所知,謝家的積蓄早被搶光砸光,分毫不剩,謝暉應當是缺錢的。
謝暉薄唇輕啟,冷漠的語氣中平添一絲玩味:“你能加到多少?”
這便是亮底牌的時候,蘇念見他對錢感興趣,那就好辦了:“我可以再湊二十,一共五十塊錢!”
站在陰影裡的謝暉收斂起唇角的譏諷,淡淡開口:“五十塊錢想買我收拾他們,然後你回城,他們一輩子針對我?這買賣...不劃算。”
“你再考慮一下,在勝利想要掙五十塊錢也難如登天...”蘇念試圖說服他,眼前的男人似乎並不是一個勝利農場中人人畏懼的地主家狗崽子,而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
謝暉傾身向前,往外邁出一步,如夜色中的鬼魅,冷漠又氣勢洶洶,蘇念被震懾到,身體不自覺地往後仰,那是一種對於危險的本能反應。
“你覺得自己被那幾個二流子盯上很危險?來找我幫你?”謝暉麵無表情地逼近蘇念,口中發狠,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怎麼,你以為我很熱心很正義,會管你的閒事?我也是個男人,你不覺得危險?”
蘇念猛地退後半步,腳上的膠鞋正好踩在石階邊緣,差些就踩空,墜到謝家院子的地麵,好在她堪堪穩住身形,終究不算太狼狽。
她鎮定神色,此刻倒也沒有驚懼:“不會的,你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你和他們不一樣。”
想到謝暉的種種以及現在的處境,想到那日在他奶奶墳前對峙的一幕,蘇念昂著臉,目光堅定道:“我們是一類人,我們家下放,你是地主後代,我們都被人批鬥不是嗎?現在我隻想安全順利回城,其他的都不重要,隻要你幫忙收拾了他們幾個,我回城後可以再給你寄一筆錢。”
謝暉似乎沒有被蘇念的話打動,無論是試圖從身份和立場上尋求的共鳴,還是金錢的誘惑,他濃密的眼睫閃動,更襯得漆黑的眸子全是漠然,如海底深沉,任憑蘇念的勸服,也隻扔下一句:“交易不劃算。”
便又在蘇念眼前砰的一聲關上木門。
再次吃了閉門羹,蘇念心頭倒沒有太多失望,走這一趟已經早有預料,謝暉的性子不是那麼好說服的。
今夜月朗星稀,清棱棱的月光傾斜而下,如綢緞鋪就,照拂著蘇念回家的路。
家中父母分彆忙完手頭的事,惦記著閨女說去牛棚一趟,卻遲遲沒有歸來的動靜,郝秀紅在半道上等著,蘇明德心頭也放心不下,趁著夜色沉沉,這會兒外頭沒什麼人,乾脆出去等閨女。
勝利農場中,他們日子難捱,事情都得小心謹慎,尤其是蘇念隨著年歲增長,模樣越來越俏,哪怕成分在這兒壓著,也有不少人打聽她。郝秀紅和蘇明德都擔憂,這種時候,必定要出去接孩子。
蘇念在寒風中一路前行,在半道見到父母沿著路邊快步走來,心頭的那股難受勁兒,便又添了幾分。
一家三口碰上後回家去,蘇念隻道去牛棚檢查了工作,關於謝暉的事情,一個字都沒提。
下放七年,父母的身軀早已被壓彎,落下一身的病痛,蘇念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早可以扛著肩頭的山與海。
郝秀紅現在隻日思夜想,盼著回城的消息趕快落實:“我這心裡還是不安生,一天沒有確定消息,一天就不敢相信。”
蘇明德笑了笑,看向愛人:“等著吧,應該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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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氣轉晴,風雪漸歇,又趕上休息的星期日,勝利農場裡熱鬨起來,進縣城的人不少,都是攢著一段時間的票和錢準備去城裡買些好東西的。
蘇家自然沒有這樣的機會。
蘇明德的回城手續一天沒下來,他仍舊得每日去聽思想教育課,寫思想彙報,一待就是一上午。
蘇念同母親在家裡清洗掃灑,將屋子規整一番。臨近晌午,母女倆拎著水桶去勝利農場公用水井處打水。農場裡條件好些的人家裡是自己打了水井的,平時用水方便。
拴著繩索的水桶被扔進水井中,郝秀紅利索地拽著繩索來回蕩著水桶,不多時,木桶中裝滿了清幽井水。
郝秀紅拽著繩索將水桶拎了出來,蘇念看著母親利落的動作,想起過去在城裡銀行上班的母親哪裡會這些,現下卻是什麼都自己操持了。
當初剛下放時,父親每日的思想改造和勞力改造都很重,壓根無法顧上愛人和孩子,彼時蘇念又隻有十三歲,家裡家外便隻能由郝秀紅撐著。
各種家務活,體力活,全是咬著牙乾下來的,蘇念邁著小胳膊小細腿兒也想去幫忙,每每都被母親攔了回去。
心頭一凜,蘇念幫著母親將水桶放到地上,震動中晃晃悠悠濺出些許井水,將青灰色路麵染成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