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漾頭皮發麻,神經在耳膜的刺激中緊繃到極點,他完全搞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麼,直到對上主位那雙笑意盎然的眼睛。
那是掌控全局者對自我領域遊刃有餘地巡視,在等待獵物窒息的間隙,打發時間般,巡過餐桌,巡過每一張空椅。
羅漾清楚幽靈般的自己之於對方,也不過是一張空椅,可當男人視線過來時,他還是一頭紮進那片純淨無垠的深海,不斷下潛的壓力從他靈魂深處擠壓出那些被遺忘的、遙遠的恐懼,可能是孩童時期最害怕的噩夢,最可怖的經曆,它們的輪廓模糊在時間長河裡,畏懼與痛苦卻根植在大腦深處。
理智的防線崩潰,羅漾聽見了下雨聲。
淅瀝瀝的雨水,夾雜滲透著潮氣。
餐廳好像消失了,他連同整張餐桌都在陰鬱的花園裡,無人打理的花朵枯萎,雨水翻起泥土,露出藏在下麵的植物根莖與動物屍體。
“爸爸,叔叔阿姨怎麼了?”雪白團子困惑的聲音突然出現。
羅漾被一瞬拉回餐廳。
理智之弦重新接上的他,滿頭是汗,大口大口呼吸,猶如冥府路上逃命回來的亡靈。
玻璃杯的敲擊停下,下雨聲還在。
男人看著回到餐桌邊的兒子,因被打斷而不悅微蹙的眉宇忽又舒展:“你今年幾歲了?”
小方遙不懂父親的意思,卻還是乖乖作答:“過完生日就六歲了。”
男人點點頭,語氣慈愛:“六歲,爸爸也該教你一些東西了。”
教東西?現在?
羅漾不可置信,某種根本不敢深想的預感讓他遍體生寒。
餐桌對麵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靜謐空氣裡恍如一聲巨響。
是香檳色的女人清醒了,在失去了男人注視和玻璃杯敲擊的雙重侵擾後,她失焦的綠色眼睛恢複了清明,猛地起身,撞翻了椅子。
“你怎麼可以用精神感知力對付我們,這是犯法的——”女人顫抖的聲音,狼狽而恐懼。
男人無辜反問:“誰能證明我使用過呢。”
不可抑製的恐懼在中年女人的眼中浮現,儘管她極力隱藏。
男人意外挑眉:“以你的脾氣,居然沒有立刻說自己就是人證,”不緊不慢的聲音浸潤著雨水氤氳的濕氣,“怕我不給人證開口的機會?看來在求生欲麵前,人的自製力是可以無限激發的。”
“我同意你的反對!”香檳色女人根本不接那可怕的話語,一改之前的強硬立場,急切地又重複一遍,“我同意你的反對,並且會把你的意見帶回去,說服其他人。”
男人笑出聲,眼神像在看一個天真無知的幼童。
香檳色女人突然醒悟,怔怔搖頭:“不,你根本不在乎什麼法案對不對……”
男人耐心等她說完,可女人卻說不下去了。
無奈,高大男人隻得接回話語主動權:“如果你們兩個今天死在這裡,定我有罪需要兩個前提,一,有我使用精神感知力的人證;二,有我必須要殺你們的動機。你知道,人證不會有的,至於動機,隻為一樁注定通過的法案,也太薄弱了……”
男人侃侃而談,像在聊天氣,聊菜色,聊親子教育:“但是如果你們自殺,隻需要一個前提,動機,因為自殺現場就擺在這裡,而調查員會在你們留存係統的資料裡發現充分的動機。”
“為什麼……要做這些……”女人斷斷續續地問,似乎已經預見了不可抗的死亡降臨。
“因為他就是個瘋子——”精神防禦力更為薄弱的年長男人,神智終於遲緩複蘇,他狠狠盯住高大男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因恐懼激發憤怒而鼓脹,“我早就覺得你不正常,一個能看見完整黑暗圖景的人怎麼可能不自我毀滅,除非你已經把靈魂獻給了魔鬼!是不是覺得玩弄我們很有趣,是不是真以為自己能製造一場完美犯罪?!”
“犯罪?”男人極輕地眯了一下眼,“你的理解也就限於這種低級趣味了。”
雨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密集,餐廳的光線變成烏雲般的陰沉厚重,無法擺脫的潮氣像水草纏上羅漾的身體,裹挾著他的呼吸。
香檳色的女人失了聲,年長的男人開始全身痙攣。
小方遙不知所措站在那裡,眼中充滿恐懼。他看著年長的叔叔拿起餐刀,劃爛了自己的臉,那張幾秒前還和藹親切的麵容,轉瞬變得支離破碎,血肉模糊;他看著熟悉的阿姨用雙手反向扼住自己脖頸,呼吸的阻斷讓她的臉緩緩漲成青紫色。
小孩兒嚇傻了,哇一聲哭出來,撲向父親:“爸爸——”
高大男人接住自己兒子,卻又抱起那小小的身體安頓回座位:“忘了爸爸的話嗎,這都是你需要學習的。”
“學、學習?可是……可是叔叔……阿姨……”小孩兒已經語無倫次。
男人看著那雙與自己顏色並不完全相似,卻又帶著鮮明基因印記的眼睛,第一次不帶任何寵溺,如同成人對成人般,喊了兒子的名字:“方遙。”
小孩兒一瞬忘了哭,抬起濕漉漉的睫毛。
“坐好,”男人說,“看著他們。”
小方遙當然抗拒,瘋狂搖頭,帶著哭腔懇求:“爸爸,我害怕……”
男人沒說什麼,隻靜靜望著自己的孩子。
小孩兒怕得渾身都在抖,漂亮的眼睛在極度恐懼裡像待宰的小動物,可在父親的注視下,那恐懼裡又被滲透進薄薄一層本不該屬於他的冷靜淡漠。
兩種截然矛盾的情緒主宰著那個小小的身體,於是方遙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扭曲,一半的他在掙紮,在害怕,在抗拒,另一半的他卻在乖巧端坐,認真望著餐桌對麵正在發生的慘劇,聽爸爸的話,像在課堂上課一樣專心學習。
羅漾眼睜睜看著雪白團子的轉變,無數的咆哮與嘶吼堵在他身體裡,快要將他撕碎。這個瘋子對工作夥伴下手還不算,居然對自己的兒子也使用了那個什麼精神感知!
可他喊不出,也動不了,內心不斷升騰的黑暗正在吞沒他的理智,甚至有那麼一刹那,他竟然覺得餐桌對麵的兩人是幸福的,那些血腥自殘反而是避免靈魂墮入地獄的救贖。